芙寧娜沒有出手但也沒有躲避。眾目睽睽之下,她安然站在那里,紋絲不動。人群中的尖叫如海浪般翻涌,無數人竭力向女王伸出手去。電光火石間,那維萊特注視女王,發現芙寧娜也在看他,在那莊嚴面孔之上,她深淺不一的藍眼睛里迸發出兩種截然不同的華彩,一種絕望的執著,一種強烈的恐懼。
那維萊特抬起手。水藍的浪潮憑空出現,擋住了刺過來的利刃。金屬扭曲變形,鏗然碎裂。刺客的身體在震響中彈射出去,被緊跟而來的護衛壓倒在地。女神在顛簸中晃動一下,抓住那維萊特伸出的手腕。她呼吸低而急促,手指緊抓進他的關節,掌心肌膚冰涼,沁著劫后余生的薄汗。
女王抬起頭。那維萊特看到她嘴唇緊咬,瞳孔擴張,在如此貼近的距離里,他聽到心臟在她的胸腔里激烈地砰砰跳動。但只有一瞬間,屬于人類的恐慌完全地從她面孔抹去了。仿佛音樂忽然變奏,聚光燈猛打在身前,芙寧娜對他嫣然一笑,臉上是一副戲謔的、勝券在握的表情。
“這才對嘛,那維萊特卿。”她嘉許地說道,像在夸贊一頭表現良好的年輕賽馬,“我就知道,你是一位值得信賴的臣下。”
這是某種測試、某種表演嗎作為古龍的后裔,那維萊特應該對這僭位者的戲弄感到惱怒,他應該斥責她的輕浮、譴責她的狡詐,甚至拂袖而去但那一刻,他同時被某種神秘的力量深深迷惑。女神優雅地直起身來,理一下飛散的鬢發,向前伸手。他本能地踏上一步,想要攙扶那只如凡人一般纖細柔軟凡人一般無力的手掌。但她筆直地掠過他向前走去,展開雙臂,面對著洶涌而至的焦急的人群。她高聲說話,像一只驕傲的天鵝。
“我親愛的楓丹市民們”她說,人群立即安靜下來,由南至北,由東向西,街巷間一片安靜的浪潮,傾聽她說話,“今天我們不幸地目睹了一起叛亂,如你們所見,行兇者已經被我優秀的臣下制服了。”
“誠然,我可以輕易地碾碎他們。”女王說,眨一眨眼睛,仿佛是一個有趣的玩笑,引發了一陣應和的歡呼,“但那不是楓丹的運行方式。在屬于正義的國度里,每一個罪人都會得到屬于自己的審判。”
她那歌唱般的聲調,戲劇性的表達方式,都是那維萊特沒有見過的。女神沒有展現絲毫超凡的力量,但自然地調動著人群的情緒。他好奇地望著這場景,直到女王向他轉過身,仿佛指揮海浪的歌者,帶著千百人的目光潮水般落到他身上。
“那維萊特先生,我們最新的審判官。”她笑盈盈地說道,“既然親眼目睹了現場情況,這樁謀逆案就交給你來調查審理吧。”
3
那維萊特為整件事想出了幾套不同的理論,都很難自圓其說。芙寧娜并非人類,這是顯然的,只有非人之物會那樣輕慢自己的生命,只有凌駕眾生的強者會在生死關頭取樂。在確鑿的危機降臨時,她會顯露出可怖的真身,對冒犯者施以足夠撕裂山海的重擊。但在此之前,扮演弱者能得到什么樣的樂趣那維萊特沒有答案,但他不介意加入這場演出。他想知道匯成這條溪流的泉水最終涌向何方,另外,他正逐漸開始喜歡他的工作。
人類的故事如流水般變幻不拘,卻要以嚴謹的律法加以匡正。他同時喜歡這份工作的兩面。作為審判官的前三年,他因為不知疲倦的工作得到了飛速的晉升。第十年,楓丹的人民期待他一直出現在審判庭。第十五年,楓丹創立了一個新的職位,讓他常列正義女神的身側。沒有人過問這位一直年輕的最高審判官來自什么神秘的種族。又過了五年,那維萊特向楓丹介紹自己的眷屬,一群天真的美露莘。
“獲得楓丹人的認同可能會比較艱難,需要努力和時間。”那維萊特告訴這些熱情的小精靈,“但是相信你們可以做到。如果有什么需要幫助的地方,請不要猶豫地來告訴我。”
“獲得人的認同很難,”一位美露莘告訴他,“芙寧娜女士也是這么說。”
那維萊特有些驚訝。
“獲得認同很難,你是說水神這么說嗎”
“是的。”小小的美露莘煞有介事地點頭,她挺起毛茸茸的腦袋,頗為神似地模仿了水之女神閑居時優雅端坐的姿態。
“身為異類,你們會度過一段困難的時光。”她復述道,語調驚人地肖似,那維萊特幾乎看到水之女神用那雙深淺不一的海藍眼眸望著自己,“楓丹廷的人類殘忍、挑剔、固執己見要獲得他們的認同是一件很難的事。”
“但與之相對的,他們也溫柔,善良,極具包容性。我相信,楓丹人會愛上你們,你們也會喜歡這個地方。”
從芙寧娜的身上,可看不出她為了獲得旁人的認同做出過什么努力。她自己才是最難對付的那個要求甚高,隨心所欲,有無窮無盡的精力需要發泄,又有計數不清的公務想要踢下辦公桌。那維萊特不止一次地懷疑,她早已忘了是她自己把他請來觀察人類這件事。幾十年過去,她已經不客氣地把他當作繁忙工作的轉移對象,所有下屬中最好用的那個加班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