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無命從金錢幫走出去的時候,是一個無星無月的殺人之夜。
荊無命走進金錢幫的時候,卻是一個月朗星疏、蟾光皎然的夜晚。
上官金虹負著雙手,站在桌后眺望窗外這是一扇非常不適宜眺景的窗戶,又小又高,像是什么囚徒所住的監獄之中才會有的那種窗戶。
半晌,上官金虹道“明天一定是個好天氣。”
他喜歡好天氣。
稍事休息后,上官金虹又重新低下了頭,手中朱筆不停,案上的賬冊條陳堆積如山。
荊無命抬腳就進來了。
他進來之后,很自然而然地在上官金虹面前站定了。
上官金虹沒看他。
他批閱了半晌條陳,淡淡道“羅敷呢”
荊無命說“在江南。”
上官金虹的朱筆停了。
他抬起頭來,看了荊無命一眼。
荊無命的左臂安靜的垂著,變成了一種仿佛從棺材里伸出來的死灰色,肩頭的血跡已經干了,但誰都能瞧的出他以后沒再也沒辦法握劍了。
上官金虹的頭又低了下去,繼續看自己案上的條陳,翻過一頁又一頁的賬冊。
他既沒有問為什么羅敷沒有死掉,也沒有問荊無命是怎么把自己的手臂搞成這個樣子的。他靜靜地立在桌前,如往常的每一天一樣;荊無命也靜靜地立在原地,如往常的每一天一樣。
一切都好似沒有發生改變,但這屋子里的確有什么已經不一樣了。
上官金虹放下了朱筆,抬腳走了出去。
荊無命如雕塑般立在屋中,下意識地想要服從他、跟在他后面,卻突然發現,上官金虹的步伐與平時并不一樣,這步伐已將他甩開了。
荊無命一動不動地站在屋中,垂著頭看著自己廢掉的左臂,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慢慢地轉身、慢慢地出門、慢慢地走出了金錢幫。
沒有人攔他,黃衫人們無聲地瞧著這昔日金錢幫的第一殺手,目光中有各種各樣的味道,但無一例外,所有人的目光都盯著他的那一條左臂。
荊無命完全無視了這目光,像是一條孤魂野鬼一樣地飄蕩走了。
一個黃衫人久久凝視著他離開的方向,忽然又對自己的同伴說“現在,殺他總算很容易了吧”
他的同伴冷笑道“你要去殺他那我倒是可以幫你頂半天的班。”
金錢幫眾為什么都恨荊無命呢其實那或許只是深深的畏懼,畢竟荊無命劍術太好,而人又太瘋,平時上官金虹下了殺人的命令,他從來也不肯居于人后的對殺人的事情,他一向都很熱衷。
一個總是讓你很畏懼的人忽然變成了任人宰割的廢人,你會不會想聽聽看他瀕死前的求饒是什么聲音呢
虎落平陽被犬欺,這本是任何一個人都應該明白的道理,但荊無命偏偏就不明白。
他簡直連想都沒想過這
問題
他只是在走,不停地走。
他見到直路就直走,見到左拐的路就左拐,見到死路就回頭,見到多岔路口就隨便走他沒有目的地,他不知道該去哪里。
羅敷不要他了,上官金虹也不要他了。
上官金虹的拋棄,是非常直白的,他就像是對待路邊的野狗一樣對待他多連一個眼神都沒有給他,因為他已經沒用了。
羅敷羅敷一定知道他要殺她的,所以她一定也不要他了。
荊無命一刻也不停歇地走著,因為他總有一種感覺,好像他一旦停下來,那種像是要把人逼瘋一樣的空虛與絕望就會把他淹沒,到了那個時候,他或許只能自己把自己殺掉,才能止住痛苦。
他竟就這樣走了二十多天,餓了就吃、渴了就喝,既不給錢、也沒人敢找他要錢等到他身上那身黃衫都臟得看不出顏色來的時候,他居然在冥冥之中又靠近了姑蘇城。
羅園就在姑蘇城中,芙蓉香榭就在姑蘇城中她就在姑蘇城中。
荊無命的腳步倏地停下來了
他盯著不遠處的閶門,瞳孔卻好似連一點焦距都沒有,他口中喃喃地道“情人她是我的情人”
情人該是什么樣子的呢其實荊無命不大清楚,他知道上官金虹有姬妾,但姬妾是否就該是情人的樣子他總覺得不是因為羅敷對待他的態度和姬妾對待上官金虹的態度是完全不同的。
但“情人”這兩個字,還是激起了他身體里一陣軟溶溶、暖融融的感覺,他的左臂一刻不停地在痛苦著,他打著寒戰,任由那種暖融融的感覺抽搐著全身。
隨即,他又垂下了頭,看著自己的腰間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