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鶴雍半是夸贊半是感慨,他也知自己不大可能全然不去擔心,可如今表弟其實并不像他所想的那樣全無計算,反倒早有丘壑,那些閑散之態并非無思無慮的表象,而是真正存了智慧之念后的平和。
他忍不住再贊道“你比我剛上任時要好得多,我明明比你心中有底,且父親還拖了故舊暗中提點,我仍是惴惴不安,生怕自己行差踏錯致使父母顏面跌損而門楣無光。然而弟弟你心中之從容,卻不是裝出來的若無其事,只這一點,就比我強上千百倍,如此可見,你只是不去想,若真思量,比我更適合入仕許多,要是當初”
“大哥,人開始回來了,咱們就不談這個了。”
其實估摸著人還沒回來,但梁道玄很怕再聽表哥左一句可惜又一句懊悔,趕緊岔開話題。
于是二人也不悶在雅間,掀起簾子敞開竹窗,那琵琶的單音重新入耳,聲聲若罄,只是左右依舊無人,廳下廊間不過回來客,隱約可以聽見皆在談論洛王的排場與施惠。
許是酒肆老板急著攬客,他一而再再而三催促琵琶師傅快些校弦,梁道玄和崔鶴雍各添了一回茶時,演奏開始了。
北方四道之俗曲稱北音,多慷慨蒼涼之意,與帝京所時興的柔曖南音大有不同,內容也多是古曲所改的調子和詞,半說半唱,多由老者執樂器獨奏講古。
今日酒肆的說曲客懷抱已然掉漆的折頸琵琶,半垂于懷,重重掃兩下骨板,便是圣后仙寰記的起調。
兄弟二人也是都行過南北,時下流行的幾段曲子戲皆聽過不知多少遍,藝人所奏唱的圣后仙寰記這一段膾炙人口的調子一打耳快要能接上下句了,于是二人沒過耳走心,依舊在聊著自己的事情。
“咱們不過七八日就能抵京北的水陸碼頭,我已給小姨母同姨夫去了信,他們會來接我們一程。”
“我家于京內已置有房院,以供我述職后居住,你為何要借住到別家”崔鶴雍一愣,“莫非是怕有人閑話我所升任的官職自你處來,多有毀謗”
“哎,這是其一,其二是我小姨那個脾氣大哥你也知道,若是不讓她仔細瞧瞧我渾身上下好好的離死還遠,她無論如何也不放心,我怎么都得去她那借住幾日的。”梁道玄頗為夸張嘆氣,“我又何嘗不想和大哥一起,長輩膝下總是很多拘束。”
梁道玄的母親只有一個親妹妹名喚戴華箬,早年嫁給了一州衙書吏衛琨,定居在古西阜北道的偏遠地界,后丈夫升任渾天監察院從八品監侯,這才入京定居。
這些年小姨對梁道玄一直十分牽念,不止逢年過節,就是尋常也總有東西捎帶人送去北威府,梁道玄但凡路過帝京,都要去拜見她問個安,她也親自來瞧過外甥,見人總是活蹦亂跳,這才安心。
崔鶴雍聽罷也不禁莞爾,他亦是見過這位小姨,當真是一位可敬可愛的絕妙長輩,只是這位小姨和自己的親娘不對付,二人一見面就別眉頭,他也不好突兀打擾。
不待他開口,就聽樓下一聲呼和“這得彈到什么時候,直接聽那責圣罷”
緊跟著又是一陣稱是眾人哄語,那唱曲的藝人也是有真功夫的,只一打弦,音調就應著酒客的贊美,急轉直上,仿若即將破屋扶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