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雨后,候等在西苑夾道的御前近侍,見圣上出來,立躬身提步跟侍在后。因圣上不提在內之事,御前總管周守恩也不敢多問,就恭謹侍奉圣駕回了清晏殿,伺候圣上更衣盥洗后上榻安寢。
今夜周守恩輪守上半夜,其他值夜太監分別值守在外殿各處時,他作為天子親信,就執拂塵肅立在寢殿槅門簾外。因聽簾內圣上上榻許久后都未安睡,似有兩分輾轉反側的意思,周守恩不由想圣上是否是孤枕難眠。
圣上是在十八歲那年冬天繼承皇位,次年初解決啟朝內亂后,就在朝臣奏請與獨孤太后安排下,迎納功臣之女入宮。從前因軍國大事繁冗,又需頻頻御駕親征,圣上經常數月甚至一年半載都不入后宮半次,而今天下將定,無需為朝事夙興夜寐、東征西討,圣上又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是否會勻兩分心思到風月之事上來
所思似乎有理,但周守恩又感到懷疑,因圣上還是世人眼里聲色犬馬的二公子時,其對“色”之一字也并不熱切。尋常貴族子弟身邊美妾環繞,多未正式娶妻就已當上父親,可圣上如今年紀二十有三,膝下依然沒有一子半女。
若不是為孤枕難眠,那圣上還是在為夜宴上事,圣心煩擾默然侍在槅門外的周守恩,心中思緒隨著殿角銅漏滴響暗暗浮沉。
不知是民間捕風捉影,還是有人刻意為之,自去歲起,悄有傳聞在朝野間逸散開來,道圣上后宮之所以四五年仍無嬰兒啼聲,是因圣上龍體有恙,道圣上若在繼承人之事上力不從心,這大啟江山將來應是要交到永寧郡王手中。
今上的江山本就是從太宗皇帝手里接來的,若是真無所出,將來將皇位傳與永寧郡王,也算是報答兄恩,回歸正統。如此言論在民間甚囂塵上時,還有另一傳言,銜浸著血腥的陰謀論,令人聞之不寒而栗。
那傳言說,圣上其實得位不正,太宗皇帝死于謀殺,說之所以曾經的魏博二公子與后來的啟朝天子有霄壤之別,是因圣上少年時種種驕狂行徑都是偽裝,圣上實是城府深沉心機狠厲之人,少年時養晦韜光,令兄長浴血沙場為他做嫁衣裳,等到啟朝初定時機成熟就害死兄長,不費吹灰之力竊得江山。
后一種傳言不可謂不歹毒,那日繡衣司將這傳言秘奏與圣上時,言辭間戰戰兢兢,透著十二萬分的小心,他周守恩侍立在一旁,也是驚懼地大氣也不敢出。然而圣上竟未動怒,神色似是漫不經心,慢轉著拇指上的玉扳指,抬眼瞥向他問“你信嗎”
周守恩當時自然是連忙跪地表忠,道自己絕不信這陰毒謠言,道那傳謠之人當下十八層地獄受拔舌之苦等等。圣上只是一哂,就令繡衣司人退下,既未命人追查謠言來源也不再過問謠言之事。
幽殿暗影中,周守恩不由暗在心里感慨自己這老奴是真的老了。不僅今夜不知圣上究竟為何難眠,那一日也不明圣上哂笑時的圣心,甚至,他竟不知圣上謀害兄長的傳言是真是假,他竟不能辨明主子是否有過弒兄之心。
猶記太宗皇帝駕崩那夜,皇室與重臣俱圍在太宗榻前。當李丞相詢問儲君人選,已經難以言語的太宗皇帝,只能吃力地抬起半只手,要指向當時還是襄王的圣上時,獨孤太后忽然緊緊握住太宗皇帝的手,道他們母子有話要說,令他人暫退。
周守恩那時心中一顫,悄看圣上神色,見圣上凝望榻邊母子的眸光似有刺痛的寒焰幽沉。那夜落雪,圣上退殿后候立在廊外半明半暗的燈影下,雪霰火絲落在他幽涼的眼底,既沒有燈的溫暖,也沒有雪的冰冷。
殿內母子秘談后,太宗皇帝再傳眾人入殿。當李丞相再詢問,而獨孤太后已握著永寧郡王的手近前時,太宗皇帝半抬起的手依然指向了圣上。獨孤太后因此色變,顫說太宗皇帝許已神志不清,太宗皇帝卻拼盡此生最后的力氣,掙扎著從唇齒間迸出一個“弟”字。
周守恩侍在圣上身邊多年,從未有哪一日如那夜見圣上面上神情之復雜難測。極度的震驚愧慚痛悔等如碎芒割裂在圣上眸底,最終都沉入深不見底的幽黑中,圣上垂眸跪在御榻前,緊握住兄長的手,也自此接下了啟朝的帝王權柄。
周守恩那時就已望不明圣心,到如今,更是“老眼昏花”了。他只輪守上半夜,過了子正交接時,聽簾內圣上似乎依然未眠。翌日晨起他從廡房趕往清晏殿,在殿門外遇著昨夜交接的弟子進忠,就問陛下后半夜歇得如何。進忠微微搖首,周守恩就在心底更添了十分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