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慕煙心知皇帝雖說得不中聽,但并不真就半點道理都沒有。然而她既對皇兄感情深厚,又深恨皇帝逼死了皇兄,遂在皇帝貶損皇兄時,立會像個刺猬蜷起尖刺,不管不顧地全然維護皇兄,在心中大罵皇帝是個沒有品味的草包,不懂得欣賞她皇兄書畫的精妙。
可恨為了日后的刺殺計劃,她此刻不能當面痛罵皇帝,慕煙只得暗自隱忍時,聽蕭玨說道“侄兒以為,昭文太子只是生錯了時代和位置,他曉音律、擅書畫,若生在太平時候、尋常書香人家,能夠一生安心鉆研書畫禮樂,其作品定能流傳千古,為后人稱頌。”
蕭玨所言,正是慕煙心中所想,她豈不知皇兄缺乏亂世救國之才,更適合做一文人,只是皇兄生來就是燕朝最后的太子,他選不了,她也無法為他選,只能最終見皇兄葬身在風雨飄搖的江山廢墟下,生前身后都背負著無能之名。
卻還有人懂他,除了她這親妹妹外,這世間還有一人懂得皇兄。慕煙心中百感交集,不由想起幼年時的往事,那時在燕宮中,蕭玨除是未來駙馬外,還有一重身份是皇兄的伴讀,日常需隨皇兄一起讀書。她被父皇寵得頑劣,在二人讀書時,悄趴在南書房窗上,趁老夫子背過身搖頭晃腦地念書時,不顧皇兄和蕭玨對她搖頭擺手,非往書房里吹泡泡。當老夫子回過身,對著陽光下滿屋子五彩斑斕的泡泡發怔時,她已側身躲在窗下,聽書房內的皇兄和蕭玨,在老夫子的一再詢問下,雖堅持不將她招出來,但禁不住悶聲發笑,也忍不住在房外窗下笑出聲來。
那樣悅耳的笑聲,那樣燦爛的陽光,真似是泡沫,晶瑩剔透、五彩斑斕而又脆弱不堪、風吹即逝。垂首侍立的慕煙,雖神色沉靜未有絲毫變動,然暗地里心境卻是千回百轉。她垂著眼、默默黯然神傷著,不知蕭玨也正悄悄關注著她。
蕭玨一直記著她,盡管他也不知為何無法忘懷這名宮女。若她只是名尋常宮人,那日見她手上有凍瘡后,他定會令人送藥膏給她,只是她是御前之人,他一郡王若與她私下有牽連,不免有結交御前之人、蓄意窺探圣意的嫌疑。他如今立場身份本就有些尷尬,縱為皇祖母與皇叔和睦,也不應沾惹這種嫌疑。
只是道理想得清楚,心里卻總還時不時想起她,似是掛念。幸而今日這會兒他悄悄看她,見她雙手已干干凈凈地不見凍瘡、臉色也比之前多了兩分血色,想來她在御前并不勞苦,以后也不會再受凍瘡發作時的痛癢之苦了。蕭玨心中一寬,悄移開目光,繼續與皇叔談論昭文太子的書畫。
皇帝不似蕭玨與燕太子有舊日之交,對燕太子書畫興趣缺缺,同侄子隨意閑說了幾句后,就將那篇書法放回案上,負手笑對蕭玨道“你這東道主怎么當的,怎么朕來你這兒,連口茶都喝不上”
其實重明宮宮人在見圣上駕到后,就趕緊沏茶去了,只是永寧郡王向來是個好性子、慢性子,慣得底下宮人手腳不似御前宮人麻利,稍微慢了一點。皇帝剛笑朝侄子要茶喝,那邊宮人就正將茶端了進來,蕭玨親自從茶盤上捧了茶盅,奉與皇叔,請皇叔上座。
皇帝在蕭玨素日看書的屏風小榻處坐了,喝了兩口茶,順手將茶盅擱在榻幾上時,手背不慎將幾上一只香囊掃落地上。
皇帝彎身將之撿起,瞧這藕荷色的舊香囊有點眼熟,好像何時在哪兒見過,卻又一時想不起來,邊微銜疑惑邊將香囊翻到另一面,見其上繡著幾枝歪歪扭扭的綠萼梅,繡工“驚人”,令人過目難忘,忽然想起自己是在何時見過這只香囊。
那還是在韞玉九歲時,那一年,燕帝那老匹夫突然翻臉,要滅魏博蕭氏,在燕宮當駙馬質子的韞玉,自然首當其沖,差點就成了第一個被開刀的蕭家人,幸而兄長在燕宮中布有眼線,提前得到消息,安排韞玉秘密出逃,他又及時帶人趕去救援,使韞玉逃過一劫。
在潛逃回魏博的路上,一天夜里,他見韞玉在悄悄看一香囊。他生來是節度使府的二公子,從來所見繡品都是精美無比,還是頭一次見到如那香囊那般粗陋的繡工,也算是開了眼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