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著,卻又沉默了半天。
直至天色徹底暗沉下去,伸手不見五指,最后一寸月光也消失在他的面前,圣人方才動了動身形。
鴻鈞贈予的紫竹傘替他擋下了大半的風雨,卻不曾,也不能擋下那落在他心中的風雨。
之前的肆意張揚都沒了影,只有久未歸家的旅人,心頭久久難以平息的悵然悲哀之感。
不能暴露于人前。
亦不肯,暴露于人前。
通天心想他原不該畏懼的。
他的弟子大半都在那凌霄寶殿之中,他尚且敢從容不迫地走進去,為何面對一座空空蕩蕩的碧游宮,卻反而猶豫,反而躊躇,不肯往前踏出一步
虛空之中的聲音若有所思“這就是凡人口中的近鄉情怯嗎”
通天想了想,應了祂一聲“大底如是吧。”
圣人斂了狹長的眉眼,又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袍,手指順著那寬大的衣袖往下,法術的光芒盈盈地映著他的面容,直至全身上下并無一絲不妥,才一步輕輕地邁過了碧游宮的山門。
昔日,上清通天曾以“截取一線生機”為畢生大道,不論貴賤、種族、貧富,人人都可以來碧游宮聽他講道。
故而碧游宮前并無門檻,任憑旁人輕易踏過。
上清通天因此被斥責為“不分好壞,一味濫收”,可是于他而言,人人皆如白紙,生來普同一等,便是凡人推崇的品德高潔的圣人,在初初降生時也與旁人一樣,哪里又有什么好壞之分呢
是內心的修養不夠,是外在的力量壓迫,才令這洪荒眾生,有了善惡好壞,有了人心難測。
所以并非是“不知好壞,一味濫收”,而是“知道了好壞,故而要去施行教化,以使這世間人人向道,成仙成圣。”
通天一邊走著,一邊靜靜地想著大底是因為他曾經做的還不夠好,所以在外人看來,只見得一片烏煙瘴氣,亂七八糟。
不怪他們。
是他自己做得不好。
撐著紫竹傘的圣人抬起了眼眸,仿佛有連綿的細雨從眼簾上滾落,一直墜到心頭方寸,泛起鈍刀割肉般的疼痛之感。
他想著想著,又忽而勾了唇角,淺淺一笑。
如此看來,他在紫霄宮中靜修思過的千年,到底是沒有白白浪費,竟也學會了反思己過。也算是對得起他師尊的一番苦心了。
虛空中的那位已經很久沒有說話,只借著通天的眼眸,同他一道看著眼前的碧游宮。
雨幕連綿,雨聲不絕。
久未歸家的圣人一步一步,踏上了歸程。
誠如通天所料,碧游宮中著實是格外安靜的,天地之間仿佛只剩下了鋪天蓋地的風雨,籠罩著這座曾經的仙家福地。
它寂寞了太久,被世人遺忘得太久,被荒草爬遍,生滿了青苔綠斑。
他步步走來,悄無聲息,目光所視,環堵蕭然。
只是細看這宮闕,卻又覺出幾分異樣。
通天站定了腳步,看著被棄置在宮闕一角的掃帚簸箕,腳下的長廊不沾半分灰塵,仿佛有人將它細細地拂掃。
可是碧游宮中,怎還會有人留下
通天默不作聲,盯著腳下的地面看了許久,再度抬起眼來,目中所見,仍然是空空的宮室,旁邊植著一株梨樹,地上的芍藥無聲搖曳,被風雨壓得低垂。
“可是有什么問題”
通天搖了搖頭,只輕輕地,向著屋檐外連綿的雨絲,探出了一只修長的手。
雨水滴滴答答地打在他手心之上,順著手腕一路滾下,落進衣袖之中,泛著透骨的涼意。
圣人不為所動,只微微掀起了眼簾,執著地注視著前方,亦注視著剛剛在此處發生的一切景象
時光倒流,歲月回首。
唯有天道圣人可憑己身之力,令日月改換,再現過去
于是一幕幕景象,再度在他面前重現。
“第一千遍花開的時候,圣人便當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