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荼倒了兩杯茶,不是什么好茶,只有苦味,沒有回甘,香氣很淡,一時間誰也沒有先動,沉默像水不動聲色漫過口鼻,氛圍令人覺得窒息。他定了定,看向對面坐姿端正,脊背修長筆挺的女子,眼睛微瞇,陷入回憶“你的事,我都知道。”
“你被溫家找回去的第三年,第三年年末吧,我才找到你。”有些記憶太久了,也不太開心,人會自動將它模糊掉,奚荼現在深挖出來,一段一段的“你第一次被溫家介紹,出現在所有世家的視線中,第一次替他們處理事情,步步高升,也被責罰,被敲打,被形勢推著和巫山聯姻破入九境,很快又開啟第八感,躋身九境巔峰,同輩中稱雄。”
一朝跌落,被流放,被奪權,生死一線也有手段本事爬回來,開始逐一反擊。人生才過百年,激流勇進,潮起潮落,洶涌放肆。
奚荼承認九州和異域的不一樣,他和溫箐的理念也不一樣。
九州偏人性,異域更偏獸性。
異域的小崽子們小時候哪個不是摸爬滾打,以一身傷疤與戰績為榮以最慘烈的經歷,才能磨出最鋒利的爪牙,蛻出最華麗的翅羽。人生的苦,早晚都得受,能拼出什么樣的成績,不靠家族,不靠父母,靠的是實力,心性,智慧和為人處世的準則。
在異域,就算是王族,也沒有太大的優勢,拳頭硬才是真的硬,自己的地位靠自己守。
說實話,奚荼是驕傲的。
他沒辦法不驕傲。
溫禾安太優秀了,這種優秀就算比之被帝主選中的“帝嗣”陸嶼然,比之他們異域天生“皇”相的女君也不遜一點,奚荼長這樣大,算是第一次體會到什么叫與有榮焉。
即便溫禾安和他的關系緊繃得一言難盡。
奚荼胸膛里沉下一口氣,說“那年,因為我的緣故,你與乳娘走丟,失散人間。我很后悔。”
“是么。”溫禾安手指搭在膝頭,聲線四平八穩,輕得渺然“我以為你是故意的呢。”
奚荼眼瞳像獸一樣緊縮起來,一字一句道“絕對沒有這回事。”
“很早之前我想過這個問題。我在人間十年
,天都都能找到我,你若真有心,怎會找不到。”話音落下,溫禾安頓了頓,又說“前段時間,我聽陸嶼然說,九州唯有你一個異域之人,沒有同族親信,身受壓制,我母親也死了,你仍在九州待了這么多年。這有些影響我的判斷,你要是想說什么,現在可以說,要是不想說,我亦不會多問。”
對溫禾安來說,這些確實無關緊要,只是既然來都來了,她就當聽個故事,故事好壞,其中是否有誤會,有難言之隱,這是她后面要思考的事。她來的主要目的,是想問清楚溶族對付妖血的本領,至于王族技能她不拒絕任何一份力量,但異域受九州排斥,這未必是一件好事,有就有,沒有她不強求。
奚荼舉杯抿了口滾熱的茶水,唇腔里泛出劇烈的痛意,他反而清醒過來,須臾,難以啟齒地說起其中原委“你母親去世后,我精神很不好,王族之力失控了好幾次九州之力由控制我,變作鎮壓我。”
溫禾安靜靜聽著。
當年情由時隔近百年,隨著奚荼的主動揭開,緩緩展現在自己面前。
溫禾安出生前,奚荼和溫箐的關系就已經不算好,時常會發生矛盾,孩子的出生讓一切都平靜下來,三口之家過了段幸福溫馨的日子,但隨機而來的是更深更重的分歧。
很多事,奚荼不懂為什么。
溶族在異域排行榜第七,奚荼是族中天驕翹楚,滿身意氣,滿懷驕傲,最不知天高地厚時,敢對蒼天譏笑,自然也敢為心中所愛孑然留在九州。他們兩人相愛,按照天都傳統,竟要讓他歸順天都,從此成為天都人。
叛族,這事奚荼做不來,再愛都做不來。
溫箐也不敢讓他入族,他是異域,身份一旦暴露,被圍攻后生死難料,便也和他一樣絕然,與天都割裂,開始了“流亡”生活。真是流亡,天都派來的人一波又一波,從動之以情到威脅恐嚇,如蝗蟲過境般源源不絕,溫箐不讓奚荼出手,總是自己應對,她是天都少主,非籍籍無名之輩,可面對追來的人,總是只守不攻,對面次次全身而退,她卻次次受傷。
她對家族有著感情,好似在用這種方式償還家族培養之恩。
她再一次受傷時,胸肩那邊幾近粉碎貫穿,幾乎要了半條命,聽說這次來的是她的三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