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老爺子一步一步艱難地上前來,視線忍不住在奉天殿內逡巡一番,這就是大晉最雄偉最恢弘的殿宇嗎,這就是赫赫有名的金殿之上嗎
三十年了,背負著這個秘密逃亡整整三十年,他以為他這輩子都不可能來到這里,為自己,為師傅洗脫冤屈,還亡者一個公道。
立在皇帝身側的荀允和,一眼就看到了章老爺子,實難將當年霸烈不羈的偉岸男人,與面前這佝僂老頭相提并論,這些年他經歷了什么,饒是如此,荀允和面色依舊陰沉,眼底恨愕交加,難以平復。
皇帝最先看到的不是章老爺子,反而是徐云棲,他眼底狐疑更甚,
“珩哥兒媳婦,你怎么來了”
徐云棲扶著老爺子跪下,雙手加眉朝他一拜道,
“回陛下,劉大人所說的證人便是云棲的外祖父,他姓章,名回,云棲一身醫術均為他所授,而他真正的身份則是當年柳老太醫的記名弟子。”
皇帝霍然震驚,這下方將視線挪到老爺子身上,“你是柳筠的徒弟他的徒弟朕也見過幾個,朕卻從未見過你”
章老爺子艱難行了個大禮,斷斷續續開口,“草民本姓張,單名一個毅字,西州人士,少時父母雙亡便在柳家的藥鋪謀生后來草民跟著柳家來到京城做生意,草民性子頗為乖張,不輕易服人,柳太醫恐我在宮廷惹事,一直不曾帶我入宮,只將我安置在柳家醫館當學徒”
“偏生草民頗有些天賦,不僅熟悉南來北往的藥材生意,對針灸之術也稍有些見地柳老太醫相中我,私下拿我當十三針傳人對待,悉心教導,”老爺子身子極是虛弱,每說一段便咳幾聲,他勉力強撐,
“有一年柳家在西州的藥鋪出了事,我受老太醫所托回西州料理,后老太醫回鄉祭祖時,還給我說了一門婚事,我就這么在西州府安了家。”
說到這里,話匣子打開,他嗓音變得更加連貫,“貞元十四年二月初二龍抬頭,也就是三十一年前的早春,草送一趟藥材入京,剛卸了貨,忽然瞧見柳家一管事悲痛欲絕地往藥鋪奔來,大哭大喊,說是師傅老人家在宮中突發心疾病逝了”
章老爺子雙目如同旋渦突然變得幽深,利刃般的光芒掃向皇后,咬著牙道,“我對老爺子的身體狀況是有數的,從未聽過他有心疾,怎么可能突然去世,于是我二話不說扔下貨車,趕赴柳府。”
他永遠忘不了那一日,那是一個春寒料峭的傍晚,上京城的年味未散,街上熙熙攘攘,到處鑼鼓喧天,行人太多,他棄馬步行,穿過一個又一個巷子來
到柳府后門。
前院傳來震天動地的哭聲,他急急忙忙沿著僻靜的廊道趕去前院,剛從正廳后門的甬道探出個頭,見前廳內擠滿了侍衛太醫,柳太醫被兩名侍衛抬進府邸,尸身擱在正廳之上,柳老夫人帶著兩個兒子撲在他身側哭得撕心裂肺,他借著燈色打量老太醫的身子。
柳太醫額尖撞出一個血窟窿,深紅的血痂覆在一側面頰,眉心緊蹙,臉色發青,乍一眼瞧著呈心悸麻痹之癥。
范太醫將柳太醫尸身送回府,還沉浸在柳太醫猝死的驚惶中回不過神來,
“今日午后明月小公主突發心疾,我與柳兄一道去給小公主看診,彼時我晚了他幾步,柳兄提著醫箱疾步在前,想是他走的太快,被在御花園玩耍的小內使給撞倒,柳兄額頭磕在了太湖石上血水如注。”
很顯然為了保護熙王,沒把熙王的名諱供出來。
說到這里,范太醫垂著眸雙肩戰栗,“很是不巧,這一撞引發了心肌梗塞,人就這么沒了,我趕到時,他已沒了呼吸”
范太醫撲騰一聲跪在柳太醫跟前失聲痛哭,
“不僅柳兄沒了,明月小公主也沒能救回來,陛下震怒”
皇帝聽到這里,眼神緩緩瞇緊,面色發烏,當年失去女兒的場景歷歷在目,那么瘦小的孩子蜷縮在他懷里,不顧自己命懸一線,甚至還笑著寬慰他,
“爹爹不哭,爹爹不哭,女兒會在天上看著您呢”
她含笑在他懷里閉上了眼。
為此,他差點拔劍砍了熙王。
“然后呢你發現了什么”皇帝木聲問,
章老爺子眼底閃爍著寒芒,“我發現師傅死的姿勢詭異,他有根手指一直抵在腹腔,仿佛在暗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