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漏直到與池鏡做了許多年夫妻后,也仍然羞于承認她對池鏡的感情。和人家坐下來談天,往往不提丈夫一個字,情愿說些不著邊際的閑言碎語,哪怕她對別人家的閑事并不大有興致。
同樣的,她對風情月債也無心去精通。只有金銀明細才是她最擅長的算計。
“今年一斤炭比上年還貴了二十個錢呢。”她說。
那年是十月下旬,鳳家各房主子的屋里均點了炭盆。自然了,像玉漏這樣既沒生養,娘家也沒甚根基的微薄侍妾哪享得了這福就和丫頭差不多,連做的差事也是一樣。
握久了針,手冷得僵,她擱下繡繃子把手放在下巴頦底下搓著,向對過靦腆笑了一笑,“今年的炭貴,更要省檢。我這里闔上門也不怎樣冷,姑娘要是覺得冷,就到正屋里去坐,正屋點了熏籠。”
對面坐的是鳳家三小姐鳳絡嫻,面染桃色,珠環翠繞,今年春天剛出閣去了池家,還浸在新婚燕爾的喜悅中,一說話就不自覺地就把眉眼彎起來,“你趕我啊我偏在你屋里坐實話對你說,一見你我就喜歡,和和順順溫溫柔柔的,不像大嫂。”
絡嫻今天回娘家來,聽說她大哥新得了位美嬌娘,特地走來瞧瞧,一瞧就喜歡。
玉漏是一雙有些憨鈍的杏眼,靈俏的小翹鼻,腮上還有稚氣未脫的一點嫩肉,顯得她那瓜子臉并不怎樣鋒利。通常人一見她就會覺得她是個性情溫和的姑娘,沒有尖銳的脾氣,極好相與的那種。
這類女人在鳳家這樣家道中落的家族中已是罕見的了,如今鳳家誰不是為點蠅頭小利就削尖腦袋鉆營,模樣未免難看。
外人只管如此看玉漏,可玉漏自己明鏡似的,她也鉆營,只不過是在心里暗暗鉆營,不敢露出來半點。
她身份低,不作得溫順乖覺點哪行這二層三層的太太奶奶在上頭壓著,得罪了她們,九重天還未登上,先就給打下十八層地獄。因此她外頭看著是個憨厚沒主意的人,卻是她有意經營出的印象。
絡嫻抱怨大奶奶,她可不能說什么,那是她的頂頭上峰,人家做大她做小,哪里開罪得起
她不過笑笑,想出個兩全的主意,“那你在這里稍坐坐,我去討簍子炭來。說姑娘在我屋里,他們必定肯給的。”
這廂出去,不一時果然抱了半簍炭回來點上,體貼的把銅盆放在絡嫻腳下,“我借你的光,聽見你在這里,管家媽媽二話沒說就給了。”
絡嫻卻把炭盆向炕桌中間踢去些,“今年不知怎的,南京就冷得這樣子。你也暖和暖和,我穿著狐皮外氅,冷不著。”
玉漏在那頭欠身,打量她這件桃色外氅,“這是狐皮的沒看得出來,我瞧著倒單薄。”
絡嫻把對襟領子翻開給她看,“狐皮是縫做里子的,我嫌在外頭不好看,人顯得臃腫。還做了件羽紗的,我穿上不大出色,就放著沒穿,改日我帶來你穿。”
玉漏忙搖撼雙手,“不要不要,我謝謝你。我哪里穿得上那樣好的料子再說你們夫家的東西,你拿回娘家來,他們家曉得了嘴上不說什么,心里未必沒點言語”
“為兩件衣裳何至于呀”絡嫻睜大了眼睛,不無驕傲,“何況是我的衣裳,我要給誰,是我的主意。我們那一位也是很大方的個人,晨起聽見我回娘家,他雖不得來,倒親自替我打點了好些東西抬來。”
那幾箱籠東西玉漏沒幸得見,但猜也猜得到都是些好吃好喝的。絡嫻的夫家姓池,是南京城頂頭的侯門大族。
玉漏瞟見她手上那對瑪瑙手鐲,心里掂了個價,暗暗又驚又羨。自己手腕上只套了個細銀鐲子,光禿禿連個雕刻都沒有,是娘家給的,就是窮撐個臉子。
其實娘家雖窮,卻不至于連件像樣的首飾也打不起。還不是她爹娘慳吝,一文錢也不肯揮霍在幾個女兒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