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棠閉著眼,似乎還能聽見自己靈魂深處的震顫。那要將她淹沒的痛苦和不甘,如同潮水一般洗刷著她的身體。
“大丫”
聽聲音似乎是母親。
元棠不想睜開眼,不管這里是天堂還是地獄,她都不想看到母親那張臉。她想起自己一次又一次羨慕的看著弟妹們離開家鄉去上大學的時候,母親每次都會說她。
“誰讓你沒考上大學呢,我們做老的,都是一視同仁的。你要是考上了,我跟你爹就算是砸鍋賣鐵也會供你的。兒啊,你別看了,你就沒有那個命。”
元棠諷刺一笑,在渡過家庭的危機之后,父母似乎已經忘了是她在外面打工才供起弟妹的,他們自然而然的攬過了所有功勞,心安理得的享受著別人的夸贊。然后丟下一句“誰讓你沒考上”。
元棠不知道他們怎么能那么理直氣壯,那藏在鐵盒子里不見天日的錄取通知書,就像是扎在她身上的一把刀。
現在刀被拔出來,那源源不斷的鮮血染紅了她的一切。
“大丫”
伴隨著一聲門響,母親的聲音越來越近,直到感覺到身上一涼,元棠才猛然意識到自己似乎有了知覺。
粗糲的毛巾被用了不知道多少年,上面已經疙疙瘩瘩的多了許多線頭,貼在皮膚上有種說不上來的難受。
元棠略過母親帶著焦躁的臉,只眼睛直直的盯著身上的破爛鋪蓋。
趙換娣掀開女兒的被子,冷不丁的被嚇了一跳。
緊跟著她又來了氣。
“你說說你,你自己沒考上高中,甩臉子給誰瞧呢家里都快忙瘋了,我們體諒你心里難受,躺一天也就得了。你還打算躺到天荒地老不成趕緊的,去地里給你弟換下來虧你還是個當姐的,棟子在地里替你一天了,你倒好,躺的怪美,一點都不心疼他”
一想到自己那大兒子在水田里佝僂著腰種稻子,趙換娣心里就跟被馬蜂蟄了一樣難受。
擱在往常,這都是元棠的活。
元棠還是呆愣愣的,心里的念頭轉了好幾個來回。
母親的話沒有讓她難受,反而心神激蕩。
高中,通知書,農忙
這分明是她的十五歲
趙換娣又嘟囔了幾句,不外乎就是催促元棠趕緊下床去干活,家里的稻子還沒種完,前些天收的玉米和花生也還沒曬,黃豆還有半畝沒收家里忙活了一年,就指著這幾天收獲。他家不比別人家勞力多,就這么幾個小的,個個幫不上忙。元棠能頂一個全勞力,哪兒能一天到晚躺著
“趕緊起來給家里的飯做了,上地里替你弟去”
趙換娣丟下這句話,又出門去了。她借了別家的牛來犁地,結果也不知道是不是天太熱,那牛有點蔫吧,她得去畜牧站找獸醫買點牲口藥回來。
她走后,元棠趴在床頭的鏡子里看了許久。
十五歲的她,為了做家事方便,頭發只留了短短一點,整張臉蛋都露出來。在這個大眾審美都傾向于圓臉的時代,她長著一張瓜子臉。此時還沒有褪去稚氣的臉頰上,一彎烏眉顯得格外濃黑,年輕的眼睛里像是藏著一汪水。
元棠癡癡的摸著自己的臉,鏡子里那個十五歲還沒被生活折磨過的俏麗少女也隨著她的動作摸著臉頰
元棠按捺住猛烈跳動的心臟,沖去正房看家里唯一一張年歷。
上面赫然寫著1988年7月2號。
她回來了
回到了一切都還可以重來的十五歲
元棠任由眼淚流下來,她曾經千百次幻想過的現實,終于成真了。
她哭的時間不長,沒留意到大門吱呀的一聲,幾個弟弟妹妹進了門。
元柳和元芹今年十二歲,她倆是雙胞胎,長得很像,個頭卻有差別。元柳比元芹高了半頭,倆人穿著不一樣的舊衣,頭發亂蓬蓬的,手里還拎著打回來的半籃子豬草。
她倆站在門口,元芹手里牽著最小的元梁,元梁一進門就開始嚷嚷。
“大姐大姐我餓死了大姐我要吃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