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鴻雪其實很少醉酒。
少時不喜酒氣,總覺得嗆人又難聞,后來倒也說不上喜歡與否,只是喝了酒會好睡一些,久而久之便也習慣了。
看起來放蕩的人最是有分寸,從來不會真讓自己醉到。
但那夜風月樓里,不知道是物是人非之感太過悲涼,還是枕著的膝蓋很像是一個寬容又溫暖的懷抱,他自顧自地從沐景序杯中討酒喝,竟真讓自己醉了。
再醒來時日光已取代了月色,仙客居的榆樹上停了兩只麻雀,院中草葉尖的霜霧還未散干凈。
柯鴻雪坐在床上,拍了拍頭,發現自己想不起來后來又發生了哪些事。
思考了一會兒,索性作罷。
他換了一身翠綠的長袍出門,便要左轉去沐景序的晨曦院,一跨出月門,卻見這人正站在園子的卵石小道上,似要朝他這邊走來。
這倒是個新鮮事,柯鴻雪挑了下眉,順口就笑道“學兄這是想來找我”
他也沒想過得個肯定答案,反正沐景序對他很少有什么好臉色,自己昨晚喝了酒,還拉他當擋箭牌在他腿上睡著了。
柯鴻雪覺著,不被他罵一頓已算是萬幸。
但罵一頓也好,他喜歡看見沐景序臉上出現平靜以外的情緒。哪怕是生氣,也能直白地證明著這人有血有肉地活著,而非一尊菩薩、一捧雪人、一縷月邊的冷云。
可他問出這句話,沐景序凝眸打量他兩秒,竟低低地“嗯”了一聲,問“頭還疼嗎”
柯鴻雪臉上那點笑意霎時僵住,他甚至歪了歪頭,眨了下眼睛,以為自己幻聽。
可沐景序卻已經徑直走到他面前,用那只涼得似秋月湖水的手探了探他額上溫度,眉頭稍皺了一瞬又松開,說不上什么情緒地瞅了他一眼,向他提了個要求“以后別喝這么多酒了。”
柯鴻雪聞言仍是怔怔的,某一瞬間,他甚至下意識抬頭望了眼天上的太陽。恍惚中以為自己大約還醉著,如今不過是醉鄉甜夢里的一場想象,算不得半點真實,唯有額上那一點涼意清清白白地告訴他,這是現實。
沐景序說“你昨天說想喝甜水巷的豆腐腦了,走吧。”
柯鴻雪當然不記得自己何時說過這句話,他跟著沐景序走出好一截,才終于意識到自己方才那般震撼到以為是虛幻的原因是什么。
學兄甚少對他提要求。
好的、壞的,甚至無關緊要的。
自他拿出那塊印章始,沐景序就鮮少對他提過要求,像是自發地將自己圈在了一塊地方,柯鴻雪可以看見,可以接近,甚至可以嘗試踏入。
可那個圈卻是會縮小的,柯鴻雪踏入一寸,沐景序便后退一寸;踏入一丈,沐景序便退后一丈。
漸漸地,柯鴻雪就不敢再向里走了,他害怕自己會壓榨掉沐景序最后一點呼吸的空氣。
可剛剛那一瞬間,他又分明覺得,這人主動往外擴了分寸。
很少很少的
一段距離,但的確是沐景序自己出來的為了給他那句叮囑或要求。
柯鴻雪低下頭,暗暗擰著眉,突然就無比后悔他為什么要喝喝那么多酒,以至于完全不知道學兄究竟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改變。
但柯寒英這人,一向的豁達,只在某些事上鉆牛角尖。
便是再不豁達,裝也能裝的毫無端倪。
他只稍稍想了一會兒,實在想不出來結果,便快走兩步跟了上去,綻開臉一笑,語調多少有幾分不正經“學兄,你是心疼我了”
沐景序皺起眉頭,側過臉瞥了他一眼,雖然一句話沒說,但臉上意思寫的明明白白你在說什么鬼話
柯鴻雪heihei”
柯大少爺吃了個鱉,清晨陽光暖烘烘地照在身上,他遲疑一秒,自己就把那份尷尬蓋了過去。
柯鴻雪施施然站直身子,余光望向沐景序側臉,笑著說“既然要出去,索性就逛一天街吧,學兄陪我去買點煙花剪紙,回家備年貨”
這些事往年自有小廝準備,半點用不著柯少爺操心,但柯鴻雪愿意,沐景序看了他一眼,到底沒拒絕。
皇城腳下一貫的繁華,便連煙花式樣也比嶺南多上許多,更較五年前稀奇。
沐景序一開始只是陪柯鴻雪在逛,逛著逛著一回神,發現他竟也挑了幾樣。
柯寒英笑得幾乎看不見眼睛,只要沐景序多看了一眼的,便全都買了下來,店家將東西搬到驢車上,賠著笑說一趟送不完,可能要多跑幾趟,還請兩位少爺不要怪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