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三順低著頭沒說話。
一旁的高師傅倒是偷偷拿眼覷了眼顯金,正好看到衣袖口子露出來的那雙精瘦纖長的手這小丫頭算賬做生意是把好手,可撈紙做紙,可不能是靠臨陣磨槍就能成的。
撈紙是制宣紙一百零八道工序里最辛苦也最難的一道,一簾水深、二簾水淺,一簾水沒身、二簾水破心,且還是掌簾,如若跟著李三順,當個副手,還能有四五分成功的機會,但一旦自己掌簾,如何卡槽、上簾床、夾簾尺,絕非紙上談兵啊。
十天,能行嗎
趙德正看這小姑娘面色平靜但神容昂然的模樣,內心竟升起一絲不知從何而來的悔意這萬一不行,這小姑娘豈不是要被狠狠打臉了
嗯說實話,這小丫頭也算不錯的了。
至少,單從感觀上講,就比那時時刻刻笑嘻嘻但有功是他的、有禍大家擔的陳老五,可坦蕩了不少
顯金真答應下來,趙德正尬在原地,伸手撓撓后腦勺。
趙德正想開口說點啥,卻見顯金已帶著人走出了桑皮紙作坊。
顯金人一走,剛剛不見蹤影的南小瓜朋友伸了個腦袋出來,“哎呀怎么走了呀我剛去巷子口買了兩只南瓜餅”
轉頭看自家趙管事還在原地,南小瓜立刻把兩只南瓜餅塞進嘴里,囫圇吞下,瞪圓眼睛,“哎呀您還在這兒呀我剛吃完“
趙管事
他知道,他親眼看見了這出慘劇。
南小瓜當下低頭就要跑,在原地踟躕片刻,對未來女掌柜的好感突破了對趙管事有名無實的懼怕,張嘴就整頓職場,“您著實不該因她是姑娘看輕人家人戲文里叱咤風云的百安大長公主也是姑娘,怎得就打得了韃靼、驅得了倭賊“
趙管事背手低頭,走了兩步,往地上啐了一口,“小兔崽子你懂個屁”
姑娘,意味著什么
意味著沒見過大市面
就算進過學堂,就算看得懂那些金貴書,就算會提筆寫兩句酸文,也不代表她懂紙
不懂紙的東家,就是個外行
外行帶內行,注定完蛋
上面人嘴巴一張,底下人干死干活,最后全都打倒重來也不是沒有過那陳老五好歹是造紙世家出身的,他懂制宣紙不易,懂得這一百零八道工序孰輕孰重、孰急孰緩
這丫頭不過是在李三順的調教下,背過兩頁常識,干一年兩年可以,大家伙只見烈火烹油,不見火下虛空;若是這丫頭凡事太過天馬行空,吃苦受累的就是下面人賺不到錢,受窮挨餓的就是伙計們
為何桑皮紙作坊,十八個伙計,二十年,一個沒換,一個沒走
不就是因為一則他手上功夫厲害,鎮得住場子;二則他是從底層爬上來的,他知道伙計有多苦桑皮紙作坊在隆冬臘月會花一筆銀子給伙計們買炭火、買生姜、買豬油,因為撈紙時整個小臂胳膊要浸入池子里,一天撈上三兩池子,沒幾天手上就會長滿凍瘡;在三伏暑天,也會給伙計們窖上瓜果、備上綠豆湯、溫水摻鹽和糖當作飲子,因為在焙房不能開窗,烘紙時不可見風,且焙板比高熱的人體溫還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