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喧囂寂靜下來時,天都快要明了。
裴紀堂披著一件舊衣倚靠在榻上,閉目不動,像是一尊浮青苔的石浮屠。
匯報的差官剛剛來過,隔著門說了情況,果不其然,那假僧人是逃去了馮家,先前的附子案應當也是馮家指使人所為。
這個在淡河縣棲居已久的本地家族曾經試著和裴紀堂交好過,但當他們發現裴紀堂和那個權傾朝野的裴家實在沒什么關系,又不為本地封王所喜時,對他的熱情就褪去了大半。
又看到裴紀堂不愿意同流合污,底下人就開始琢磨著換人,琢磨了幾年,終于抓到這個時機。
人是抓住了,但差官來報,馮家逃了一個男丁,是馮家家主十九歲的大兒子馮穆,正在搜查。裴紀堂沒多說什么,隔著門道了句辛苦就讓人退下。
門外靜了一陣子,又有人敲門。
“還有什么事”
“是我,老板”
裴紀堂撐住榻沿掙扎著要起身“少待,去書齋。”嬴寒山卻刷地開了門又刷地關上,自己先閃進屋子來。
“”
“老板你怎么這個表情,你不穿得挺整齊的嗎”
雞鳴了,東邊的天還沒有白。
裴紀堂支撐不住后背似的歪著身子,臉上最后一點血色也褪掉。
嬴寒山坐在稍遠處,沉默地看著他。她這個神醫是十成十的冒牌貨,但現在即使是冒牌貨也能看出來眼前人的身體已經差到了臨界值。
之前吃下去的附子不是假的,這幾天夙興夜寐又燒干了最后的力氣。
白日里那口血固然是被激怒引發的,但吐不吐出來區別已經不大了。
“城外軍有新動向嗎”裴紀堂清了清嗓子,問。
“沒有,”嬴寒山搖頭,“左不過還是叫陣,喊些把老板你交出去既往不咎的話。”
裴紀堂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抬眼和嬴寒山對視,兩個人氣氛有些微妙地沉默了幾秒,她突然開口“老板,假如啊,你出去就真能保住淡河縣城,你去嗎”
他臉上笑的表情更明顯了些“何惜此身呢。”
“但是,那是不可能的。”
他垂下眼睛,仿佛感到十分困倦一般“襄溪王殿下是我尊重的長者,也是我的長官,若城外是他的兵士,開城倒罷了。左不過問罪某一人。”
這話在嬴寒山腦子里轉了一圈,轉出潛臺詞來這地方在襄溪王的封地里,不論他人怎么樣,都只會和裴紀堂一人過不去,而不會和整座城為難。
“但外面不是,如果現在城破,死傷的就非某一人。”
“再者,若是城破,不管怎樣,襄溪王殿下都會來收復淡河。在爭斗中,這里的百姓兵丁何人看護啊”
他話說得很委婉,但思路很清楚,現在根本不是犧牲他一人就能解決問題的時刻。
嬴寒山點點頭,咕噥了一句行啊不是看不清楚情況的大圣人,裴紀堂抬起眼來。
他又恢復了像是玩笑一樣輕快而有些微妙的表情“在寒山眼中,某是怎樣的人”
“說實話嗎”嬴寒山挺直后背。
“自然。”
“有點虛。”
“噗咳咳咳咳咳咳”
這就嗆著了,確實是有點虛啊。
不過嬴寒山說的不是這個。
“裴紀堂”這個人本身給她一種虛無的感覺,他非常像是一尊用極好材料雕琢出來的塑像,或者是儺戲中面帶面具出場的巫。
他正直,溫和,慷慨,一切細節都趨于理想化,而人類并不是一種理想化的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