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拱殿是大鄴陛下的寢居,既是天子所居,自然是氣派奢靡,盡顯天家方才有的威嚴厚重。
內殿嵌白玉赤金浮雕香爐里燃著馥郁卻不失清幽雅致的棋楠香,稀奇貴重的擺設與珍重難得的畫卷字軸在這殿里更是入眼皆是,鑲南珠游龍金榻上,置著的案幾擺著厚厚幾摞章疏奏折,批改用的朱筆上尚還有未干涸的墨跡緩緩滴落,當今的官家謝璋穿著極樸素的皂紗袍子,姿態隨意地倚著迎枕,手上不時翻著話本。
謝璋少時登基,如今不過也只有十七出頭,一出世便就是天之驕子,從來是金尊玉貴地享著旁人跪拜供養,是有天底下最好不過的運道。
他生得副極漂亮俊俏的皮相,身形瘦削,發色烏黑,膚色皙白,唇色鮮紅,俱是鮮明稠麗的顏色,過于精致的眉目里天然含著點多情的盈盈笑意,看起來分明是錦繡堆里嬌生慣養的小郎君,哪像什么多疑暴戾又陰晴不定的威嚴帝王,可偏偏他又確確實實是這世間至高無上、至明至圣受命于天的人間至尊。
謝璋手指纖細而修長,戴著枚儂麗得仿佛要流落下碧色的翡翠戒子,藹藹日光映出瀲滟流水樣的碧金光影,他興致勃勃地翻著那本叫做“越人歌”的話本,名字起得纏綿柔婉,寫的卻是些姑娘家進宮爭寵爭權的刀光劍影,是他前幾月覺得無趣時候,底下內侍獻上來解悶的。
書上回落到純澈良善的女主人公無意探得看起來清明拔俗的皇后母家,竟與意圖作亂的權臣勾連,這回就寫皇后為滅口女主人公,下毒手謀害她腹中胎兒,百般謀算后,這邊是女主人公落胎失子生死不明,一派風凄雨苦的可憐景象,那邊佛口蛇心的皇后跪在神佛前不動聲色地辦著骯臟事,而皇帝則正被新入宮的寵妃蠱惑著歡歡喜喜地一塊放紙鳶玩鬧嬉戲,怎能不說是悲喜交加。
寫話本的人文筆頗好,故事來回曲折,叫謝璋饒有興致地來回翻看著,他目光落在書冊上,半響,忽地自言自語似喃喃道“果然只有阿簡可愛些。”
謝璋所說的“阿簡”指的就是話本里那位新入宮的寵妃簡昭儀,這位簡昭儀出身敗落官家,雖生得傾城顏色,可是愛慕虛榮貪圖富貴,拋棄專情情郎一心進宮奪權爭寵,她算計成功順利進宮當了寵妃,借著圣寵肆無忌憚地囂張跋扈,數度陷害女主人公,被人發覺給皇帝告狀后,就在皇帝面前假意伏低做小地裝嬌賣癡作可憐楚楚態,把皇帝給狠狠地拿捏住,說起來有幾分不討喜,卻不知怎的就是處處都極合謝璋心意。
合心意到有幾回謝璋還朦朦朧朧地夢到過,有個漂亮姑娘拖長著語調沖著他撒嬌,要他陪著去放焰火,他故意逗她不應,惹得姑娘直接轉過身翻臉不理他,他又費了好大功夫才又給哄歡喜了,那感覺栩栩如生,就好像是真實發生過一樣,他憶不起夢里頭清晰的面容,卻還記得那銀鈴般清脆明媚的笑語,雖然這不是話本里頭寫過的故事,可謝璋莫名堅信,他夢到的就是阿簡。
謝璋覺得自己可能是愛極了阿簡,因此還認真考慮過要不要命皇城司,去把寫話本的人給他抓進宮來,直到寫完故事收煞再放走,但思慮到萬一叫太師知道他綁人來就是為了看話本,會怎樣圍著自己說些圣人講的大道理,謝璋還是略有無奈地放棄了這念頭。
心緒正胡亂飛著的時候,就有魏良策聽了守門內侍傳話后,上前向著謝璋通稟道“官家,太師求見,如今正在門外候著。”魏良策不過二十出頭年歲,尋常容貌,面白無須,謝璋自小就由他侍奉。
聽了太師在外頭候著,謝璋趕忙把那本越人歌連同一旁擺著的幾本煙粉、傳奇話本一并塞到了軟榻底下,見一切不該出現在垂拱殿都不在明面上后,謝璋才命魏良策把人給請進來后,又裝模裝樣地直起身來,隨意揀起本還沒看的奏折就慢條斯理地翻起來,不時地蹙眉,看起來是副心中思索的模樣。
太師名為季岷,亦是尚書左仆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可說居朝中文臣清流之首,曾為先帝帝師,乃是最得先帝倚重信任之人,謝璋開蒙后被先帝托付季岷教導,先帝臨駕崩前指宰輔季岷、樞密使陳譽、門下侍中嚴世廉、翰林學士魏荊、御史大夫楚慎之為顧命大臣輔佐謝璋,季岷為五人之首,當年登基時候若非季岷抗衡陳譽與陳太后,全力支持謝璋親政,那說不準現在就是陳太后的垂簾聽政了,謝璋自然很是信重季岷。
季太師年近古稀,身材消瘦,但一雙眼仍是炯炯有神,很是精神抖擻的樣子,見他進來想要行禮,謝璋放下手里頭的折子,趕緊抬手示意周遭內侍阻攔著,笑道“太師于朕而言,既是師父,亦是長輩,心中尊敬,上回朕也說過了,往后私底下見面,是不必再講究這些虛禮的。”
季太師也不推辭,他坐在魏良策使喚人搬來的圈椅上,干脆利落地說道“老臣今日過來是為了工部尚書一職,依著上回議事時陛下的意見,臣擬定好了大致調動,請陛下瞧瞧還有無需要改動之處,若是沒有,明日早朝臣就依次上奏。”魏良策接過季太師從懷中取出的折子,恭恭順順地俯身奉給謝璋。
謝璋目光在季太師遞上來的折上流連,像是早已決定好般,很快地就抬眸笑道“其余的沒什么,只不過朕這幾日又仔細想過,盧淵做福州府知府時,雖在水利造堤一道上皆頗有建設,但初入京師就做一部尚書還是有些不太穩妥,不如就擇工部侍郎解歸愈為工部尚書,朕記得老尚書告老前也向朕推舉過這解歸愈,說他性情穩重清明,至于盧淵則調為工部侍郎,先歷練歷練,日后若有功績,再看看如何提拔。”
季太師略想了想,說道“陛下所說也頗有道理,老臣回去便會修改折子。”他略頓,“只是再過半月便是為陛下遴選后妃的宴會,陛下心中可已定下人選老臣今日也曾聽聞,兩位太后娘娘因著舉宴當日的一些安排而起爭執,后宮若是不寧,不免叨擾到陛下。”
兩位太后一個親母,一個養母,從謝璋方方登基起就開始爭權奪勢,互不相容,先是誰住哪個宮殿,再是六尚局歸誰管,現在是鬧騰得別說前朝,便是市井里頭都知道兩位太后娘娘斗法斗得厲害,不過要說誰更勝一籌,那還是陳太后手段更加高超,王太后則只能夸句心性堅韌,屢戰屢敗亦不服輸了,畢竟爹生娘養的腦子聰慧差異就擺在那了。
這對謝璋來說可不是什么好事,就是王太后再想要提拔拉攏母家,甚至想法設法地把王家的表妹塞給他做后妃,但比起陳太后同陳愈想要前朝后宮合作架空他當個傀儡皇帝來說,自然要好頗多,偏偏謝璋明面上還因著孝道這個大名頭,不能直接摻和進去兩位太后的斗法,所以季太師便勸他早日迎娶皇后,按著祖宗規矩,后宮掌事之權理應歸于天子之妻,這是規矩也是體統,有這樣名正言順的名頭天然就占了利,也能叫謝璋好把全部心思放在前朝政務上。
原本謝璋與季太師選中的便就是盧淵嫡女盧靜識,盧家世代清白,太宗時期還曾出過大儒,在文臣清流當中頗具良名,如今這代雖未有拔尖的高官顯宦,但都是地方上的能臣,同陳家也沒有牽扯,盧靜識自身性情溫和機敏,算是為后的極佳人選。
只是如今雖未明言,但看謝璋無意再高高抬舉盧淵一把,季太師也明白謝璋改了主意,雖不解謝璋不知為何地突然變了心思,但遴選后妃總歸是皇家家事,季太師在這方面向來不會多言。
“太師知道朕原先是有幾分想法與決定的。”謝璋漫不經心地笑起來,執墨筆的手不在意地在紙上胡亂涂抹著,嘴上輕描淡寫道,“只是沒成想世事難料,所以原來預備好好的事,如今卻是不得不有些變動,朕還需再好生斟酌番。”
謝璋向著季太師笑道“太師不必擔憂,朕心里頭自有謀算。”他笑起來帶著點活潑張揚的少年氣,“先不說這些了,太師可知慧能禪師近日云游完,已回到京郊慈恩寺中隱居,朕有意過幾日也便是十七日時去寺中拜會,聽聽佛禪明明佛理,記得太師往前提起過,同慧能禪師有幾分交情,太師可愿陪朕一同前往”
季太師恭敬答道“陛下既相邀,老臣自然愿意作陪。”
謝璋挑起眉,高深笑道“那太師可要記得備好蓑笠木屐與傘具,因為朕夜觀天象,十七日白日里雖是風和日暄的明媚好光景,但黃昏時候可是會落下場疾風暴雨來的。”請牢記收藏,網址最新最快無防盜免費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