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兩個字上,白桐不自覺加重了一點語氣。
說不上為什么,這個詞在他心中引發了一種模糊而微妙的期待。像一只蝸牛對另一只蝸牛緩慢伸出觸角,期待著被對方柔軟地接住。
“沒有。”薛夜明很快回答,“我沒有朋友,也沒談過戀愛。”
不等白桐開口,薛夜明又緊接著說“你聽說過親密關系恐懼癥嗎我就是。我很害怕和別人交往。”
蝸牛的觸角戳到了殼上。白桐愣了愣,下意識地追問“為什么”
“因為,”薛夜明嘆了口氣,“親密關系是很危險的東西啊。”
聯想到才結束的案子,白桐發現,這句話不太好反駁。
白桐斟酌著措辭,試圖挽救這個馬上就要被聊死了的話題,“這么想是不是太悲觀了極端的人終歸還是少數。也許,你可以試著走出安全區看看。建立親密關系的感覺,不一定像你想的那么糟。”
薛夜明未置可否,輕輕搖晃著酒杯。過了一會兒,白桐聽到他淡然的聲音“有一次,我們項目小組的導師帶我們去精神病院實習。他說,精神病人大多會憎恨他們的親人,或是其他照顧他們的人。可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嗎”
白桐搖頭。他預感到,薛夜明接下去要說的話是他難以作出回應的。
薛夜明閉了閉眼睛,“在我看來,所有人都會憎恨自己親近的人。區別只在于,精神病人會把這種憎恨直截了當地表現出來,而大多數普通人會用其它情緒掩蓋。”他停頓了一下,“攻擊和傷害同類,是人類改變不了的本性。親子、伴侶、朋友,所有的親密關系,本質上都是相愛相殺。只不過,有些人相對幸運,另一些人不夠幸運。”
薛夜明這番話,讓白桐想起了案件中的一個存疑之處。
男受害者為什么要模仿倒吊人殺手的手法
經理說,他從未給男受害者施加過這樣的指令或暗示。白桐認為,他在這一點上說的是實話。站在兇手的角度,這樣做會增加操作的復雜程度,而且也并非必要假如沒有這個細節,偵查人員反而會更傾向于認為,本案中沒有“第二犯罪者”。
經理對男受害者所下達的,應該只是“爭吵后殺死對方”這樣較為簡單的指令。
那么,“模仿倒吊人殺手”這個指令或暗示,究竟來自哪里
之前白桐沒有頭緒,但薛夜明的話,讓他想到了一種可能性。
這個心理暗示,來自于男受害者自己。
由于倒吊人殺手帶來的不安全感,女受害者曾多次和男友發生爭吵,抱怨他總是忙于工作,疏于陪伴和保護她。
雖然每一次爭吵都在發酵之前及時停止,卻在男受害者內心陸陸續續播撒下了怨恨的種子,凝聚成一個深藏的念頭你干脆被那個殺手殺掉算了。
正常情況下,這個念頭會被自主意識所壓制。每個人都會在某些瞬間產生惡念,但它們通常都會很快沉入意識的深海,不會被激發出來轉化為真實的行動。
但在受到精神能力操縱的時候,潛藏的惡念被激發了。
假如這個推測成立,或許這才是男受害者自殺的真正原因。他并非畏罪自殺,而是發覺,自己內心竟然對深愛的女友懷有殺意。這是他無論如何都接受不了的,因此唯有通過自我毀滅,才能否定這樣的現實。
逝者已矣,事實究竟如何,永遠也無從確認了。
人心深邃幽寂,如同宇宙深空。可探知的部分僅僅是冰山一角,更多的事實隱沒在永恒的黑暗中,就連當事人自己,也未必能夠了解。
這樣的想象讓白桐不太舒服。他想不出還能說些什么,只得低下頭去吃飯。薛夜明也不再開口,任由兩人之間的空氣陷入沉默。
很久以后,當一切塵埃落定、所有事件的來龍去脈如結案報告般清晰呈現的時候,白桐再次回想起這個夜晚,才領會到,薛夜明今晚對他說的這番話,其實另有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