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鏟起一捧土飛揚到奠基石頭的邊緣,然后是更多飛揚的沙土,所有人歡笑著,仿佛這不是一個神圣的儀式,但這又的確令人敬畏愉悅,仿佛他們取悅的不是神明與土地,他們真正取悅的是他們自己。
或者說,五十年代的那一批人的確像是開疆辟土的諸神,他們在廣茂寒冷的荒原之上建立起嶄新的文明,他們用鋼鐵、磚石和混凝土構架起阻擋蠻荒與恐懼入侵的圍墻。
先是工廠,然后是機器,再后來是紅色的磚瓦房屋、橫七豎八的道路與鐵軌,它們彼此糾纏在一起,而城市在煙霧那黑色的印記之下生機勃勃的熊熊燃燒起來。
還有廠前那第一所熱鬧非凡的學校。
那“門”字型的教學樓屹立在即便到了八十年代還是沙土地的粗糙操場中心,一旦到了夏日,干澀的熱風吹拂下就像是卷起了一陣灰色風暴,而落雨之后簡直就是一場災難。但對于孩子們來說,泥巴和水也全都是快樂的源泉,能夠徹底忘卻之后被父母胖揍的那種快樂。
教學樓的前操場被半圈兒鐵欄桿圍住,門口甚至沒有警衛室,畢竟一道之隔就是家屬區。操場的后方則有了低矮的圍墻,那些圍墻在兩顆歪脖子老榆樹和一排每到夏日就會種上菊花的花壇之外,它們存在的意義不是為了阻攔孩子們翻越過去,而是保護著墻后家屬樓的玻璃不會被一群小屁孩胡亂的一腳大力開球踢碎了玻璃。
靠近南邊圍墻和學校永遠緊鎖的后門是粉刷成了白色的廢棄教學樓,沒人知道那么一棟樓為何一直被扔在那里無人問津,也沒人知道為啥沒有人使用還要總是粉刷的像是新樓一般,而露天的樓梯又總是勾著學生們爬上爬下的去通過鐵門上蒙灰的玻璃窗窺探里面的秘密。
就和每一所學校一樣,隨著一些大人似乎都遺忘的秘密,開始出現了很多光怪陸離的故事。
在九十年代最流行的一個故事開始于一百年前,當時沒有公園和橋梁,蜿蜒的溪流流淌過一片榆樹林,在榆樹林外是一片安靜的村落,然后是農田。村子里住著一個落第的鄉紳,他在祠堂的后方單獨開了一家學堂,教授村子里的孩子成為了他人生最后幾年最大的樂趣。
鄉紳的侄子后來在縣里任職,在新式學堂興起后,他還幫助村里聘請了三個老師。那所學堂的學生也多了起來,但戰爭爆發后,一切都不復存在了。據說在某一天起了一場大火,那是一個女老師所為,她在精神崩潰前放火燒了學堂,她與十個豬狗不如的侵略者同歸于盡。而為了報復,第二日,那群惡魔在學堂廢墟前的歪脖子老樹上吊死了十個孩子。
而這個故事才剛剛開始,自此以后的一個月內,原本被屠殺、被廢棄的村子里總會出現喪蕩游魂般的侵略者,他們在學堂的廢墟前徘徊,然后永遠消失在莫名的灰霧之中。
曾有人見到過在那灰霧之間,十個孩子手拉著手、擎著燭臺回望人間。
那廢棄的教學樓便建在原來的學堂廢墟之上,它似乎成為了某種類似保護神或是祠堂般的存在。而在五十年代,也的確有人將紅色的綢緞系在那教學樓外的歪脖子榆樹的樹枝上,它們總是飄揚著,即便在黑夜里,于一片清冷的月光下,也仿佛搖曳的紅色浪潮。
但到底那里面存在著什么直至千禧年后的重建工程將那堆滿了雜物和損壞課桌椅的廢棄四層小樓盡數推到,也沒有人知道真相。
又或者,知道的人早已作古,而伴隨著自由經濟席卷全世界的浪潮開始,隨著工業文明將以往的傳說與故事埋葬,隨著浪漫的本質和神秘的未知恐懼在理性下崩塌,沒有人在乎了。
我們是琥珀的蟲子,我們又是琥珀本身。
這一次,陳宇真切的感受到了這個比喻的貼切。因為他行走在老舊、粗糙的混凝土階梯上,他或者是在向下,但他卻覺得自己在向上,他透過橫七豎八、沒有任何秩序可言堆疊起來的課桌椅縫隙,他透過那些在黑暗下翩翩起舞的微光與塵埃,他看到了一整個屬于自己記憶里那久遠時代的變遷。
雷帕爾默博士消失了,他在拽著陳宇的手使用白矮星的縮小能力進入微觀宇宙的那一瞬間便消失了。
而陳宇則出現在了那個廢棄的教學樓里。
是的,陳宇現在確定自己就在那個久遠的童年記憶中令人恐懼卻又無比好奇的未解之謎中。
陳宇側過身子,他小心翼翼地從堆放著雜物的狹小間隙中艱難地蹭過去,然后看到了那扇于第四層永遠鎖住的生銹鐵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