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京城的風里猶帶春寒。
淮安侯府內的氣氛最近頗為壓抑,后廳的書房附近靜悄悄的,院中掃灑的下仆屏息靜氣,離得遠遠的,不敢發出一點聲音,生怕驚擾了屋中談話的兩位貴人。
書房內的倆人正坐在窗邊對弈,心神卻顯然都不在棋盤上,遲遲未落子。
“今日早朝,陛下仍舊缺位,已連續一月了。”
沉默良久,淮安侯緩緩開口“聽說漠北的那位,已經回了京,如今正托病不出,遠居京外別院。”
說到后半句時,聲音放得尤其輕,頗為忌憚。
聽到“那位”,坐在對面的禮部周侍郎面色微微變了變。
淮安侯這盤棋下得心煩意亂,攥緊了棋子,愈發煩亂“如今朝中局勢不明,幾位親王也未離京”
周侍郎及時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左右看了看,聲音壓著“侯爺,慎言。”
倆人正低低談著話,一陣凌亂的腳步聲忽然由遠及近,噔噔噔地沖進院子,打破滿院的沉寂,朝著書房狂奔而來。
哪個不長眼的,敢在這種時候,不經通報就擅闖書房
淮安侯眉頭一皺,不悅地正要呵斥,便見沖進來的那人撲通跪地,氣喘吁吁的,滿臉喜色叫“侯爺,夫人差小的請您去春蕪院,說是,說是小世子醒啦”
淮安侯眼底的怒氣消散得無影無蹤,噌地站起了身,終止了方才的談話。
周侍郎一愣之后,緊繃的肩膀也松下去點,拍拍下擺站起身“既然小世子平安醒來,周某就不打擾了,恭喜侯爺,快去看看吧,就不必送”
話還沒說完,老朋友已經丟下他,往春蕪院去的步子比跑過來的小廝還急。
春蕪院內的氣氛格外熱烈。
鐘宴笙剛從一場混沌而破碎的夢境中醒來,迷迷糊糊地剛睜開眼,耳邊便傳來一陣陣的絮絮聲響,有很多人在說話。
意識尚未完全清醒,那些聲音都隔了一層膜似的,分辨不清在說什么。
他略有些混沌地抬起眼,恍惚中見到了幾張熟悉至極的臉,紛紛都帶著喜色,嘴唇一張一合說著什么。
看到那幾張臉,鐘宴笙渾身的血忽然涼了一下,眼眶卻相反地瞬間發起熱,蒼白的嘴唇動了動,嗓子沙啞地擠出幾個破碎的音節“爹娘”
他們怎么會在這里
他明明親眼見到他們都被斬首了。
還是他也死了嗎,否則怎么會見到他們
渾渾噩噩的念頭接二連三剛冒出來,鐘宴笙就感覺自己被人一把擁住了。
熟悉的香味漫過鼻尖,帶著泣音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娘的心肝兒啊,你這次真是嚇死娘了迢迢不哭不哭,娘在呢。”
母親的溫度籠罩著身體,鐘宴笙遲鈍地眨了眨眼。
是活著的氣息。
鐘宴笙使勁又眨了下眼,眼里的霧氣倏然化為淚珠,冰涼涼的,順著臉頰砸落下去,模糊的視野終于清晰起來,他靠在母親的懷里,越過她的肩膀,看清了站在床邊滿臉嚴肅的淮安侯。
他大病初醒,柔軟的毛發還亂糟糟的,俊秀郁麗的眉目蒼白得像張紙,唇色也淡,整個人像枝頭將將要枯萎的花,被柔軟凌亂的漆黑長發一襯,觸目驚心的脆弱。
此時淚蒙蒙地望過來,可憐乖巧得很,連淮安侯的臉色也不禁柔和下來,不太能維持得住嚴父的形象,低咳一聲“多大了,怎么生場病也哭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說著說著,露出個幾不可見、如釋重負的笑。
院子里的丫鬟小廝都在外面探頭探腦的,面目一個比一個熟悉鮮活,壓低了聲音嘰嘰喳喳,激動地望著他。
所有人都活著。
直到此時,鐘宴笙才徹底回過了神,遲鈍地想起在他昏迷過去前發生了什么。
今年初,淮安侯收到了回京的調任,他跟著家里人回到闊別多年的京城,幼時的朋友景王聽聞他回來,驚喜地來尋他出去游園。
結果他不小心落了水。
三月的京城依舊冷得很,池水刺骨冰寒,一落進水里,他的小腿就抽筋了,口鼻嗆了水,他的衣裳又比旁人更厚重點,明明是不深的池子,卻怎么都掙扎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