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井勝子的油畫里,蔻蔻是明艷的,是朦朧的,也是虛幻的。
那從樹葉搖曳之間的匆匆一瞥。
那浮光掠影之間的森林公主。
誘惑而讓人心馳神往。
在顧為經的筆下,跳舞的女孩子則是威嚴的,是精確的,也是真實的。
她的腳尖,她的手指,她的臀腿腹,她身體的曲線……她所有的身體感官都被顧為經的筆尖精確的捕捉。
這樣的流光并不使人感到誘惑。
相反。
它使人感到凈化。
芭蕾本身就是一種宗教般的藝術形式,舞者在舞臺之上,也許想要表現的是某種世俗的、充滿愛與欲的塵世間的情感。
但芭蕾舞的訓練則要求演員付出他們的全部努力,全神專注于每一個動作,要求舞者調動全身進行千百次的錘煉,鍛打出最好的舞姿。
最好的舞者,就像最好的素描。
所有的動作,所有的線條,都簡潔而精煉,沒有任何一絲的多余。
所以芭蕾老師會告訴自己的學生,或許芭蕾舞演出在一定情況下會激起人們的感覺和欲望。
但是即使是最充滿肉欲的動作,由舞蹈演員的身體所表達出來時,也應該是得體而高貴的。
它代表了身體與靈魂,塵世與天國之間的矛盾。
芭蕾是一種在矛盾中,孕育而生的理想化的藝術。
演員便是天使。
顧為經不懂芭蕾,他也不懂《天鵝湖》。
他只覺得,蔻蔻的舞蹈,并不像他曾經在電視上看的《四小天鵝》,或者《胡桃夾子》。
從配樂到身姿。
《四小天鵝》和《胡桃夾子》,都是那種歡樂快活的舞蹈。
顧為經甚至一度以為,芭蕾舞本來就應該都是些歡樂快活的東西。
看著一群俊男美女穿著各式各樣的舞裙,在臺上蹦蹦跳跳,理所應當會讓人感覺到快活。
他這個外行的理解,倒也未必太過離譜。
如果追溯到芭蕾舞的源頭,在那些文藝復興時期的歐洲親王和波旁王朝的法蘭西君主們,喜歡把自己掛滿各種黃金扮演阿波羅,讓眾多漂亮的小姐姐們身上掛著羽毛,圍繞著他蹦跳起舞的年代里——那些最為古典主義的芭蕾舞曲目,大多也確實是歡樂快活的風格。
但蔻蔻現在跳的舞并不快活。
她只讓人感受到哀傷。
莊嚴的,高貴的哀傷。
顧為經放下手中的速寫板,靜靜的望著蔻蔻。
她似乎已經跳到了這一幕的結尾。
身體忽然從極動轉向極靜。
女孩立足,雙手高舉,手心相對,如同垂死的天鵝忽然張開羽翼。
然后慢慢的,慢慢的,慢慢的一腿伸的筆直,一腿屈膝,跪了下來。
……
“顧為經,你知道天鵝湖的第四幕是什么么?”蔻蔻用眼神凝望著年輕人,輕聲問道。
顧為經搖搖頭。
……
「王子和公主發現他們無力對抗惡魔的法力,他們又不愿意妥協,所以他們相擁在一起,轉身跳進了身后湖水的狂滔之中。」
「這是高潔的天鵝之死。」
——莫斯科劇院芭蕾舞團·劇評
……
蔻蔻并不答話。
她伸手松掉了頭頂的發圈,黑色的直發如一匹綾羅綺緞般的披散而下,在夜風中微微的飄蕩。
蔻蔻彎腰傾斜著身體,右手的手臂貼著耳朵高舉,整個身體繃成一個無暇的弧度,溫柔的向后傾倒,
從顧為經的這個角度看上去。
仿佛在龐大而虛無的夜色之中,有一株美麗的根在向虛空中伸長,她伸出的手臂似去在夠天上的月亮,又似是去在夠水中的月亮。
月色如水,月光灑在她的頭頸之上,也明澈如水。
她高貴而莊嚴的身體,她高貴而莊嚴的美,她高貴而莊嚴的哀傷,仿佛是天底下最玄妙的線條,勾連起了兩抹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