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也不能這么說,這顯得有點……嗯,老實講,我的家庭要比孤兒院的孩子們富裕的多的多的多,從小在家庭里,家人教我畫國畫,在外面,我讀著英式的貴族學校長大。學校里唯一的授課語言是英語,‘第二語言’是法語。家人從我很小時候,就計劃著將來把我送去外國去念書。我沒有跟那些孩子們同吃同住的經歷,我也不會說,我真正的融入了那里的生活,幾個月的時間,實在是太短了。”
“倘若我今天告訴你,我用了這么一百天不到的時間,便完完全全的了解,代入,體會到了孤兒院的小孩子們的成長經歷。一定會有所偏頗,對那些小孩們顯得不夠公正。對那些在孤兒院里持之以恒的做了一年,兩年,甚至很多年的義工的人們來說,也顯得不夠公正。”
“他們的勞作、努力,付出的精力,也是遠遠比我要多的。他們比我更有資格去說,什么是同樣的環境。”
顧為經想了想。
盡管在對方面前提起“富裕”這個詞匯顯得有點奇怪,就像一只小黃家蟻在白色的巨象面前,吹噓自己強壯得足以舉起一大片的薯片粒。
年輕人還是說道。
“但共情的力量便來源于此,不是么”顧為經反問。
“一個無法從物理層面上直接變成另外一個人,但心靈可以盡可能的貼近。我了解他們的脆弱,因為我曾經同樣的脆弱。我了解他們的敏感,因為我曾經同樣的敏感。我……”顧為經語氣里稍作停頓。
“我了解他們心中的憤怒……因為,曾經的我也同樣的憤怒過。”
“每一個小時候生活著缺乏父母陪伴著的孩子,心中也許都曾經燃燒著這樣的憤怒。這些情緒在時刻追逐著他們。不安定感,不安全感。渴望被人愛,又害怕再次被愛所傷害。”
“這些情緒同樣也構成了你口中的陰影么。”安娜問道。
“我想是的。”
顧為經回答道。
“我為此焦慮不安,我為此彷徨無措,我為此迷茫而又無助。可另一方面……愛。”
“愛是一切的答案。這話被說了一萬遍。聽上去空洞的不要不要的,但我現在,真的是這么認為的。愛是我們對抗生活的力量。”
“我來自一個混亂的國家,但我有一個相對穩定的成長環境。那些真正的貧困,饑餓,疾病,罪惡……它們都沒有發生在我的身上,這是我的幸運。我的成長過程之中,父母是缺位的,但我有我的祖父。我的祖父是一個很有生命力的人,他構建了我的生活的秩序。他拼盡全力的提供了力所能及的最好的生活條件給我。”
“東方的家長往往是一個極少說愛的人。我的印象里,爺爺從來沒有對我說過一句……我愛你。但他讓我知道,那些不安定的情緒并非生活的全部。我知道他永遠都在那里,永遠都在我的身前。他讓我可以試著過一種精神上與眾不同的生活,從生活的陰影之中走出來,這種愛,這種精神之上的屏障,最終帶給了我歸于寧靜的力量。”
“你有個好爺爺。”
安娜用一種奇怪的神色盯著顧為經看。
「便是這樣的力量,讓他在剛剛的訪談里,做出了那樣的選擇么」
“他讓你成為了一只不愿意吃人的,背生雙翼的好獅子。從荒蕪大草原飛走,一直飛到了這里,飛到了新加坡,直到坐到了我的面前。”安娜說道。
“吃人是獅子的天性,不吃人的,則是真正高貴的好獅子。”
女人靠在椅背之上,做出心理分析。
“這是夸獎么”
顧為經看向女人。
安娜既不肯定,也不否認,她思索了片刻,又一次問道:“水晶球理論,卡拉那次為期幾個月的壯游旅行,像是坐在水晶馬車里看著外界的世界……那么,顧先生,你會不會覺得,自己一百天的對于孤兒院孩子們的匆匆觀察和寫照,那幅《陽光下的好運孤兒院》,也會是一種水晶球般的刻畫呢”
“我不知道,做為一個畫家,我自己很難排除這樣的可能性。我需要一個更長的時間,才能做出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