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之后,東宮講壇悄然生變。
每隔五日,便由陸文昭選出一篇講壇節要,于竹林講座之末,由學生分段誦讀,不講長策,不談政務,只述所思所感。
“仁政者,非在政令,而在施于人者之心。”
“為君者,須先明為人;而為人者,須先不負其心。”
朱瀚立于遠處小亭之上,風過衣袂,望著那一片正在聆聽的小小人群。竹林之中,仿佛有一條微不可察的光線,在夜色中緩緩延伸。
他低聲自語:“再過些年,或許這講壇之下,便藏著未來的李善長、劉伯溫。”
身后顧清萍立于他側,聽得此言,輕聲笑道:“他們會記住你這個始建之人嗎?”
朱瀚目光平靜如水:“不必記住我,只需他們記得,當年有一群人,于竹林之中講過理、言過心,就夠了。”
子時將至,月影微斜。東宮內苑沉入靜謐,唯有花木間時而一陣微風拂枝,拂得屋角風鈴輕響,如夢囈淺語。
朱瀚獨立于東宮偏殿月臺之上,身披玄色薄袍,負手而立。
他神色安然,望著那一輪淡白月華沉沉落在青石上,似在等什么,又似在想著什么。
“你果然未睡。”
一個清柔女聲在身后響起,帶著些嗔意。
顧清萍踏月而來,未束發釵,僅用一根絨帶隨意束在頸后,衣袖輕卷,步履無聲。
朱瀚回眸,眼中卻浮起淺淺笑意:“我記得你說過,夜里不喜露水,會擾夢。”
“可有人擾得比露水更厲害。”
顧清萍慢慢走近,在他身側站定,垂眸淡聲,“你這幾夜都未曾安歇,只在外頭轉悠。是為太子,還是為你自己?”
朱瀚笑而不語,只將視線投向遠處宮墻,月光灑在磚縫間,泛著一點點銀白。
“我記得你在應天時常說,夢是人心中最不受管束的事。”顧清萍側首看他,“可你似乎已許久不做夢了。”
朱瀚緩緩轉身,凝視著她,語聲低沉如夜風:“我如今連夢都不敢做。夢里一旦動情,醒來便要心亂。”
顧清萍愣了一瞬,低低笑了:“你今日話倒比昨夜的風還輕,竟有幾分真意。”
朱瀚微一皺眉,抬手輕握她指尖:“清萍,我這一生,若要守護太子,就不能任性。夢里的你,我可以握緊;夢外的你,我只能遠看。”
顧清萍沒說話,只任他握著。風一陣一陣地吹過,她的裙擺與他的袍角纏纏綿綿,仿佛兩個彼此追逐卻不敢碰觸的影子。
這時,月臺之下傳來細微的腳步聲,王縝身著夜行衣快步而至,伏身一拜:“殿下,太子方才命人前往春雨齋喚召聞清道人,不知所為何事。”
朱瀚眉尖一動,目光微凝:“夜召聞清?他怎么忽然想起他來?”
顧清萍低聲道:“聞清道人并非尋常道士,當年他在洛陽講法,名動一時,太子自幼便曾隨講于其下。后被禁入京中,便遁入了春雨齋,如今突然喚他……”
“只怕是心中有所惑。”朱瀚低聲,轉身即下月臺,“備車,我要見太子。”
春雨齋內,香火未盛,唯一爐沉香緩緩焚燒,煙氣裊裊,浮于簾幔之間,恍若云霧繚繞。
朱標負手立于案前,神情沉思,一身素服在香氣中更顯清逸。
他面前案上,鋪著一卷略顯泛黃的經卷,字跡雋秀,顯系舊物。
不多時,聞清道人步入殿中,身披灰色直裰,白須如絲,拂塵在手,步履穩健。他微躬身,道一聲:“貧道聞清,參見太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