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著這塊的棚,看那一尺半的空,看那鞋、板、樁、繩、鼓,再看人來來往往,回頭對朱瀚:“弟,把這棚多搭兩處吧。南市口一個,城西一個,城北一個。名字都叫‘一尺半’。”
“再加一個規矩。”朱瀚道。
“什么?”
“坐在‘一尺半’的人,都要先摸繩,再話;話要半句半句來,不許連下去,給別人接的空。”
朱瀚笑,“我們這里,不靠嗓子,靠‘空’。”
朱元璋眼里笑意更深:“靠空,也靠心拍。”
夜里,舊學府廊下又亮起燈。
李遇坐在門口,沒有敲鼓,耳邊卻像有一支細細的曲。
“王爺。”李遇抬頭,“我明日想去‘一尺半’坐半個時辰,不敲,只看。”
“去。”朱瀚道,“看誰不敢看自己。”
“看誰不敢讓半寸。”
朱標接,“看完你告訴我,你看見了幾種‘不敢’。”
“是。”李遇答得穩,眼里卻亮。
清晨的風繞過舊學府的廊柱,帶著昨夜燈油的微甜味。
廊下的地磚還冷,薄霜被腳尖踩碎,碎裂聲輕得像孩嘆氣。
朱瀚比雞叫晚了一刻鐘到,衣襟收得整,手里拎著一柄舊竹尺。
他把竹尺平平放在桌邊,指尖敲了兩下,像給自己定拍。
朱標早來了,手里捧著熱氣騰騰的包子,見他不吃,便塞到他手里:“叔,先暖一暖肚子。今日肯定更熱鬧。”
“熱鬧也是拍子。”朱瀚笑,咬一口,芝麻和蔥香在舌尖開,“拍穩,人就散不亂。”
紅繩在晨風里斜斜晃,昨日孩子們加的一段被白榆重新理直,繩節打得實,摸上去像一顆扣在心上的結。
木牌上用炭寫了三個字:“一尺半”,字不俊,卻沉著。
竹棚下,桌板被擦得泛亮,凳子多了兩條腳,被王福加了夾榫,再坐也不晃。
人一撥撥來了,有新面孔,也有昨天站過三十步的。
石不歪貓一樣半瞇著眼,手里捏著一顆棗核,誰一急,他就用棗核輕點桌面:“停。”
那一點比一聲大喝更有力。
陸一叢照例把鼓壓在桌腳,自己深呼吸,眼皮不抬,像在守一個看不見的拍子。
顧辰背著板,板上只有線,偶爾抬頭,眼里有光,卻不搶話。
沈老把二胡擱在膝上,就像把一口井擱在心上。
第一個走到紅繩前的是一位老木匠,背著半截拆下的門扇。
他的徒弟緊跟其后,耳根子泛紅,拎著一袋木楔。
兩人一前一后,在紅繩前停住。
老木匠先摸繩,手掌粗,繩被他摸得更亮,他開口:“王爺,我們師徒今日分個‘牙口’。”
“。”朱瀚指了指中間空出來的一尺半。
老木匠把門扇靠著桌腳,聲音卻不高:“這子跟了我六年,手不差,就是性子急。我接了城隍廟的活,他做了半扇門轉,偷著把榫改細了,輕點關得緊。我不行。他急了,把余下的料都削了。改細榫是巧,可廟門開關頻繁,年月長了就松。他不服,我老了。”
徒弟粗聲插嘴:“我不是師父老,我是——舊法也得看地方。他們廟門這回換的是內門,平日不常開。細榫它好看、輕巧,客人喜歡。我只問一聲:我們手藝賣給誰?你賣給規矩,我賣給人。”
兩人到這兒都止住了,眼睛卻發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