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衫人這會兒知道來的是硬茬,猶豫半晌,還是伸手。
掌心在繩上停住,過了一息兩息,三息……他努力讓自己心里“”下去,卻總在半寸處打滑。
瞽者聽得出他的呼吸有明顯的中段提氣——是作假。姚謹站在他側后,像一桿冷硬的標槍。
朱瀚不揭,只輕聲:“停不住,就放。是人,誰沒有‘想要’。你若敢當眾你想要,我便信你三分。”
青衫人喉頭動了動,竟真的低聲道:“我想要……賺些錢。家里窮,去年雨多,母親病了。我……我見你們的棚火,便想著……”
這話一出口,人群的怒氣就松了半寸。瞽者嘆了口氣,似笑:“腳跟地了。”
朱瀚收回視線,轉向米行與船戶:“好了,你們的。你們一路最怕的是什么?”
一個伙計先出聲:“我們怕的是霉味,一散開,三日米就壞。”
船戶那邊一個老船工應:“怕的是逆風,晚一日,價就。”
又一個年輕船戶窘迫地抬手:“我怕的是卸貨時手一滑,袋破了,今兒早上我就破了兩個。”
眾人笑作一團。緊張的筋被重新按回筋槽里。
朱瀚道:“霉怕散風,逆風怕預留。你們先把怕的放在前頭,價就在后頭。船戶先在棚里‘留半寸’,先卸不散味的,之后米行在后頭用簾子擋風。你們兩家,先把最怕擺到臺面上,別把價掛在臉上。”
眾人低低應著。朱瀚又道:“至于這棚——拆了。”
青衫人臉色慘白。
朱標上前兩步,手掌按在紅繩上,抬手便往上一提。
那條粗藤繩被雨水泡得發漲,竟也給他一硬力提起半尺,露出底下系繩的暗鉤。
姚謹一腳踢飛,暗鉤“當啷”地。青衫人嘴唇哆唆,撲通跪下:“王爺,我……我錯了。”
“錯不在你一人。”朱瀚看著他,“是這‘名’。以后誰敢私立棚,掛紅繩、寫牌匾、收銀錢、定輸贏——殺無赦。”
他停了停,聲音卻忽然轉柔,“但若有人用棚,做正事,也可立,不收錢,每日給一碗粥。誰來掛牌,不許寫字,就照人的臉。誰敢在牌上寫自己的名,我就把他名從這城里摳出來。”
回宮的路上,馬車內微微搖。
朱標捏著一根細繩,心里還在回味拆棚之事。
他忽然問:“皇叔,這‘暗尺’……”
朱瀚看他:“你聽出來了?”
“你青衫人停不住,便讓他‘想要’,我就想起你在棚下對書童‘你把停寫成亭’。我猜,皇叔你心里又多了一把尺。”
“這把尺,你也有。”
朱瀚道,“叫‘聽實’。你若敢在心里先承認自己‘想要’——想贏、想快、想被人夸——你就能聽出別人那一口虛氣。拿人當人,別當戲子。戲子要演,人才肯看;人只要,別人就肯聽。”
馬車外,宮城的檐牙飛出一抹黑,像一張大口在夜雨后吐出一口新氣。
車剛進承天門,一名內侍已迎在廊下,低聲道:“皇上急召。”
奉天殿里燭火如晝。朱元璋坐在龍椅上,身旁放著一根舊竹杖,是打仗時帶來的,從未離身。
他見二人,眼里有喜有怒,把竹杖往桌上一敲:“朕那個什么‘公棚’,果然是禍端!你們拆得好!”
朱瀚躬身:“兄長息怒。偷法者,偷了名。”
朱標氣笑:“這是要把繩子變成繩索,套在人脖子上。”
朱元璋哼了一聲,眼角的皺紋深了一道:“你皇叔剛完‘名’字的害,楊憲就遞上這樣的折子。他是讀書人,懂不懂?”
“他當然懂。”朱瀚淡淡,“所以才想借名。在朝堂掛上匾,便以為理直氣壯。”
“那你們,怎么辦?”朱元璋盯著兩人,目光如釘。
朱標上前一步,沉聲:“臣請對楊憲,當庭辯。”
朱元璋挑眉:“你?”
“是。”朱標抬眼,“兒臣不想總躲在皇叔背后。”
朱瀚看著他的側臉,微微一笑:“那便辯。不是辯他的嘴,是辯他的心。明日午朝,棚在殿門口搭起。誰上朝,先摸繩。讓他當著百官,摸給天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