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楷充耳不聞,仿佛小廝就是一團空氣。他先是到處看,接著醉醺醺的滿屋子走動,最后不知從哪兒找出一塊抹布。
抹布蘸墨,按在紙上糊來糊去,很快就留下好幾大團墨跡。
潑墨畫,唐朝就有了。
但一直不是主流,甚至潑墨創始人的技法都已失傳。
自五代到北宋末年,寫實派漸漸統一畫壇,并在徽宗朝達到藝術巔峰。必須構圖嚴謹,必須細致入微,極致追求形似而兼有神韻。
如果畫得出格了,就是不合法度,就是沒有師承!
寫意派也有,但難登大雅之堂。
比如文同、蘇軾、米芾等人,就喜歡畫一些小寫意。這種畫法叫“墨戲”,也叫“文人墨戲”,屬于工作之外、茶余飯后的消遣。
宋代畫壇風格的重大轉變,是在衣冠南渡、江山殘破之后。
而這個時空,缺乏如此契機。
大明這些年的強盛富庶,導致寫實派繼續畸形發展。宏大、壯美、瑰麗、色彩、精致、法度、師承……才是畫家們的極致追求,其余都屬于離經叛道的微末技巧。
翰林畫院的御用畫師們,更是一天到晚著眼于富貴與盛世。
小廝默默的上前半步,只見畫紙的右上角,那團墨跡被趙楷揮毫填充,很快就有了山岳的模樣。
具體技法叫“大斧劈皴”,是徽宗時期的御用畫師李唐所發明。
到了大明新朝,李唐做過翰林畫院的院長,還跟李清照一起研究過金石。他沒有被金國擄走,也沒有在落魄當中突破,而是在清閑富貴當中病逝。
李唐發明了“大斧劈皴”,卻依舊屬于寫實派,而且是寫實派領袖。
趙楷在做皇子的時候,曾跟著李唐學習畫技。他此刻對于“大斧劈皴”運用,跟老師李唐完全不同,更加肆意放浪,完全不講法度,也不注重細節。
如此種種,都跟當下的畫壇背道而馳。
除了具體的畫法,趙楷還在畫紙的左上部分大面積留白。只在巨大的空白之間,畫一輪極小的墜落的黑日做點綴。
雞鳴聲傳來,趙楷寫下“艮岳”二字,又署上自己的姓名。
他從腰間摘下印章,扔在畫桌上說:“蓋上。”
說完就不管不顧,揮臂把飯桌上的杯碗掃開,整個人躺在桌子上呼呼大睡。
杯碗落下,哐當當碎了一地。
房門突然被推開,張放問道:“畫完了?”
小廝正在落印,回答道:“畫完了。”
張放說:“再取二十支蠟燭點上,這些蠟燭有一大半都燃盡了。”
屋內重新變得光亮起來,伴隨著趙楷并不響亮的呼嚕聲。
張放和謝云云,圍著這幅大寫意仔細觀賞,眼睛里全是震驚之色。
整幅畫的構圖中心應該是樊樓,但焦點卻是右上角的艮岳。
艮岳顯得出奇挺拔險峻,開封城內的一座人工小山,竟然畫出了巍峨華山的感覺。外形和比例都不像艮岳,但一眼又能夠認出是那里。
開封城內的宮闕和廂坊,全然成了烘托艮岳的背景板。
那些建筑甚至找不出明顯的線條,東一團墨,西一團墨。隱約可以看出,哪里是皇宮,哪里是樊樓,哪里是鐘樓,哪里是橋梁……
蒼涼,冷峻,甚至帶著幾分鬼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