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已過子時,韓希孟總算乏了,打了個哈欠道“好,我們慢慢琢磨著,今日先歇息吧。”
鄭海珠回到自己的小屋中,躺在榻上聽著窗外秋蟲低鳴,回想這些時日的收獲。
她知道,在真正的歷史中,未來的三百年,將是中華文明斷崖式下跌的三百年。
如果說,大明王朝嘉靖皇帝時的海禁,還只是對于朝貢勘合貿易的收縮,那么,北方那個游牧民族改朝換代后的閉關鎖國統治,以及文化奴役與閹割,才真正摧毀了這片土地的生機。
當歐洲完成了文藝復興運動,當世界范圍內的大航海時代降臨,掌握了極為先進的造船與遠洋航運技術的明代中國,原本捏著一把好牌,惜乎內憂外患接踵而至,痛失大時代,連日本都不如。
鄭海珠盯著浮世繪上的富士山、梅林、海浪,想到再過幾代,西方將被日本美學深刻影響,隨著世博會的召開,東瀛浮世繪版畫簡直橫掃歐洲,梵高就深受日本畫家葛飾北齋的影響。
梵高荷蘭紅毛番,弗朗機人浮世繪,羽繪,刺繡絲織品,松江布濠境,澳門,月港,澎湖列島
無數人物、地圖、貨品的概念與影像次第涌入鄭海珠的頭腦,彷如山風海浪,盤旋縈繞。
一步步來吧,日拱一卒,功不唐捐。
次日一早,韓希孟便帶著鄭海珠去見叔叔嬸嬸。
二老爺韓仲文和二奶奶錢氏聽了送棉布給軍士們的理由,頗為欣然。
韓仲文甚至略略放下一家之主的威嚴模樣,笑瞇瞇地與妻子道“希孟在你膝下那么久,也越來越像你,琢磨事體,很有章法。”
錢氏免不了說一番是咱們侄女兒天資聰慧的順耳話,高高興興地指派韓府管家老彭,和鄭海珠張羅此事。
二人匆匆趕往布坊,招呼坊中伙計清點扎裹。
近百匹菱格厚布,加上小門幅的葉榭布和襪子等物件,裝完幾臺牛車,已過申時。
鄭海珠抹了抹滿臉的汗,回身卻見門口站著個娉娉婷婷的少女。
正是韓希孟的堂妹,三房的獨女韓希盈。
老彭看向韓希盈身后,并無她母親楊氏的影子,遂又詫異又抱歉道“三小姐怎地這個時辰來坊中哎呀,今日此處亂糟糟的。”
韓希盈鵝蛋臉兒粉撲撲的,一雙眼睛完成月牙兒,星眸粲然,溫言軟語道“今日塾師稱病沒來,我便去蕉園詩社玩耍,回來路過布坊,你們可是要去文哲書院了正好,我與你們一路去看看熱鬧。”
“這”老彭面露難色,“三小姐,書院里現下住的都是軍兵,毛毛糙糙的丘八,你一個姑娘家怎好進去不成,二老爺和二奶奶,還有三奶奶,都得責打我的。”
韓希盈眸光一轉,望著鄭海珠“有阿珠在,怕什么,她不是那個錦衣衛的救命恩人嗎,我就跟著阿珠,那些軍爺定也對我客客氣氣的。”
說罷,上來拖著鄭海珠的袖子,聲腔里帶了嗲嗲的央求之意“阿珠姐姐,我大姐說,那個錦衣衛可好看了,就像昆班里的翎子生一樣。”
鄭海珠想一想,回答“也就那樣,沒有翎子生好看,也沒有顧家二少爺好看。”
韓希盈一怔,面色一冷,眸中兩汪秋水眼看就要結冰。
鄭海珠卻忽地話鋒一轉,半認真半開玩笑道“三小姐戲癮大,就一同去看看吧,我伺候著三小姐,大不了,再扣我三個月的工錢唄。”
韓希盈立刻嫣然一笑“還是阿珠姐姐爽氣,像個男子。你既然能陪我大姐偷跑到蘇州,帶我在松江城里轉轉,又有何妨。”
鄭海珠心道,是無妨,喝幾口綠茶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