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顏思齊告訴鄭海珠,他們船隊買完香料等貨物北歸時,途經呂宋的一處海港,見到濃煙滾滾、哀嚎震天。
有婦人劃小木船帶著老幼來求救,船隊才知道,此前華商不堪屢屢加稅,華工不堪頻遭虐待,聯合起來去向弗朗基人的酋長理論,未料沒過幾日,弗朗基酋長就從馬尼拉派來軍隊,見華人便殺,形同屠種。
顏思齊怒火中燒,先下令用船上所載的小炮轟爛了弗朗基人的船頭,然后降下十條柴水小船,親自帶上百來名青壯水手,直接登島,與泯滅人性的劊子手們搏殺。
那是呂宋群島中的一個中小港口,弗朗基人當日約莫也就派來三百軍士。目下的洋人殖民海外小島,主要靠堅船利炮和需要一定射程的火銃震懾土著,若改成持刀近戰,還真不是這些常年干體力活、又有東瀛刀法傍身的福建人的對手。
沒多久,弗朗基人就敗退撤走,但港島兩千華商華工,以及原住的華人,已被屠殺了七八成,就連不少襁褓中的嬰兒,亦未被殖民者放過。剩下的三百華人,由顏思齊的三艘福船帶上,逃離修羅地獄,分別送往安南和澎湖落腳。
“鄭姑娘,顏大哥,請用膳。”
少年鄭芝龍端著食盤走過來,將烤物與熱粥恭敬地擺在二人面前的矮幾上。
鄭海珠瞄一眼盤中,鹿肉紅嫩,毫無焦色,和貽貝整齊碼放在一起,令人完全忽略了粗陶容器的簡陋。
據說歷史上的鄭芝龍能說中、日、葡萄牙、西班牙、荷蘭多種語言,十分聰明能干,此刻看來,他還是少年時就舉止沉穩又講究細節。
不過,鄭芝龍面上的溫文爾雅,很快也被義憤填膺所取代。
他接過顏思齊的話頭,咬牙道“弗朗基人十幾年前就在呂宋殺了兩萬人,里頭既有我大明出海謀生的商賈和勞工,也有當年從崖山逃過去的宋人后裔。我鄭氏祖先本也是南渡的宋人,這一次,我只恨氣力武功都還差些,不能像顏大哥那樣多殺幾個弗朗基禽獸。”
顏思齊拍拍他的肩膀,對鄭海珠道“一官這個年紀,英雄氣已遠勝我當年。我命手下在船上照看著他,不料他竟偷偷跳船,游上島去殺敵。事后我也是一身冷汗,倘使他折在那呂宋小港,我回平戶,如何與李頭領交代”
鄭芝龍卻星眸一閃,十分肯定道“我義父定會贊成我。我小時候,有一回聽義父與我舅舅對飲,說起舊事,竟至痛哭。當年呂宋慘禍后,澎湖明軍統領曾上奏朝廷,詢問是否要與弗朗基人開戰,皇帝卻說,發生在大明疆土之外的紛爭,也不知道誰對誰錯,況且商人是四民中最低賤的,泱泱大國,何必為了海外的一群賤民,興師動兵。”
“靠”鄭海珠忍不住露出一個現代人的標配粗口。
又忙掩飾道“靠商稅來補田賦缺口,養官養兵的堂堂天子,竟出此言”
鄭海珠原是曉得1603年菲律賓華人被西班牙人幾乎屠盡的歷史,此際聽顏思齊真實的敘說,才知道這樣的慘禍,在海外華人身上不止發生過一兩次。
而鄭芝龍的回憶,更令鄭海珠倍感難受。
大明海商,史學界稱為沒有帝國的商人,他們在大航海時代里,完全不像西歐列強那樣由皇室、貴族或者新興資產階級全力支持海貿。
溫和守信、崇尚和平交易獲利的華商,面對以血腥掠奪和殖民為目標的西葡荷蘭等海徒,只能靠民間抱團、畜養私兵來求得一線生機,真的太令人唏噓。
這茫茫大洋的秩序,不該是這樣的
善良者任人宰割,罪惡者大殺四方,哪有這樣的道理
臨近黃昏的斜暉映照中,鄭海珠看到,無論是顏思齊已見滄桑的面容,還是鄭芝龍少年英武的眉眼,都被一種難言的悵惘所籠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