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池畔恢復寧靜,鄭海珠向盧象升笑道“多謝公子應承我的不情之請,給孩子們教授火器研制和兵法初論,擠占公子的讀書時辰了。”
盧象升在學校藏書閣住了快一個月,與眼前的年輕女子四目相對時,已能坦然松泛地交談。
“鄭姑娘莫再這般客氣,你們的藏書樓,于盧某,就如瑤池寶地,這些娃娃則好比仙界的童子,盧某閱覽兵書之余,很愛與他們一道玩耍。”
他說到這里,俯身撈起另外兩個沒有填充火油的牛尿泡,略略觀察滲水的細節后,忽地由衷輕嘆“可惜,明年我要去南京鄉試”
鄭海珠怎會聽不出他話里眷戀書樓之意,忙道“可惜二字如何說起啊公子,如今大明是文官掌兵,公子既然愛兵法、尊武學、喜火器,就更該金榜題名、得授官職。”
盧象升嘴角微噙。
鄭姑娘在初識之際,就自陳是韓府的長雇,只因主家特別寬宏開明,自己又運道不錯得遇數位貴人,才能走出閨閣,開學校、做買賣。
但盧象升分明覺得,這女子的見識、脾性和對人心的敏明察知能力,都勝過不少自詡為“老爺、貴人、鴻儒、淑媛”的群體。
只聽鄭海珠又道“不過,盧公子能多在松江住些時日,更好。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見真人。馬將軍這回去京師,我請他轉交一封信給徐光啟徐翰林。信中,我不揣冒昧地請求徐翰林,能否尋到一位叫張名世的原云南參將。”
盧象升劍眉一抬“這位參將是”
鄭海珠道“他并不是滇人,而是出自紹興山陰張氏,與資助我這間學校的張氏公子,算得同宗。不過,他如今,應是身陷囹圄。”
鄭海珠所說的這個張名世,就是歷史上天啟年間,與戚繼光后人戚金,分領兩營浙兵、在渾河血戰女真人的將領,也是一個文人出身的將領。
張名世極善制造火器,從史載來看,遼東巡撫熊廷弼舉薦他出獄后,他在抗擊后金的戰場上兢兢業業,是個合格的血性漢子。
盧象升這些時日,常聽鄭海珠直白地表示,想在江南另設軍武學堂,如深造舉業的國子監或者著名書院那樣,訓練懂兵法、識火器的年輕人,故而適才聽到“參將”二字,并不奇怪,只如此前聽說能結實秦良玉那般,起了興頭。
不意再一聽,這位張參將竟然在坐牢。
鄭海珠亦露出無奈唏噓之色“盧公子,張參將在苗部平叛,被御史參了好幾本,又是援應不及時,又是殺良冒功的,紹興坊間說起,多以為是誣陷,但朝廷已將他下獄五年了。張參將最為卓絕的,是善造、善用火器。我在福建海上,見過弗朗基人火器的厲害,故而更希望善火器的老爺們,能為朝廷效力。巧了,馬將軍要去做兵部侍郎的東床,媒人恰是神機營的提督,神機營不就是弄火器的么而徐翰林,本就重視火器。所以,我就寫了這封信給徐翰林,又當面與馬將軍說了原委,看能否奔走營救張參將。”
盧象升聞言,饒是他對鄭海珠并不低看,也難免霎那間露出“你想得太簡單了吧”的神色。
鄭海珠并未抵觸他這本能的反應,而是越發坦蕩地迎著盧象升的目光。
“盧公子,我的確喜歡把萬事想得簡單些,想到了就要去試著做。什么徐徐圖之、城府深沉、不露鋒芒、和光同塵、明哲保身、見好就收,這些在我看來,都不是什么好詞。男子追求這些,是真沒出息。我們女子也頂好不要效尤。”
盧象升蹙眉,非因被冒犯,而是在細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