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將軍沉著臉,引領不敢再出聲的兩個年輕人,踩過夏季散發著淤泥臭味的亂草地。
他登上一個高坡,才又開口道“丫頭,老夫是個粗人,但起碼的禮數還是懂的,請你到校場來,是要當面謝你。”
戚金先指著東邊操持著各種并且,結成小陣的步卒道“那是我們浙兵,他們是吃朝廷的餉銀的,月糧是一兩五錢,出去打仗的話,行糧每月另算二兩。”
鄭海珠定睛望去,看得出每個小陣大概十來人,兵士拿的武器各不相同,外圍的糖葫蘆串似的叉子十分醒目,估計就是狼銑。
戚金帶的營兵,果然精神風貌了得,虎虎有生氣,和大明許多老狗趴窩似的衛所兵,完全不一樣。
“這是戚少保的鴛鴦陣吧”鄭海珠問。
來鎮江會晤戚金之前,她已經找盧象升做老師,將戚繼光從唐順之那里繼承發揚的鴛鴦陣,突擊學習了一遍,用來和戚金套近乎。
戚金點頭“是鴛鴦陣,不過義父在世時就強調過,此陣適合南直隸到閩地的丘陵溝壑之地,或者應用于巷戰時。設若大漠遼東,地廣原闊,韃子的騎兵悉數壓過來,疾馳如風,這種陣法用不上。”
戚金又轉向西邊擺滿草垛、馬匹穿梭的大片砂礫地,肅然道“鄭姑娘,那支五六十人的隊伍,就是去歲馬將軍幫著練過一陣的騎兵。他們的祖輩父輩,其實也是我們浙江義烏人,因跟著我們去北方,這些孩子就生在了薊州,倒是從小就上過馬背的,是騎兵的好料子。可惜,他們雖承襲了軍戶,這幾年卻領不到軍餉,有些甚至只能去做馬夫、纖夫那樣的苦力,活活累死、凍死的,不少”
戚金說到此處,言辭滯住,迅速地眨巴起雙眼,忽地抬手拍在自己太陽穴處,罵一句“黃梅天的蚊子真他娘的兇”,然后作勢抹一把面頰。
鄭海珠始終凝神觀察和傾聽,如何瞧不出來,戚金這是說起老部下的后代們,辛酸乍起,在掩飾自己的哽咽。
吳邦德忙接上話“鄭姑娘,我義父將浙江的田產賣了些,湊出每人七八兩的安家銀子,先將頭批幾十個青壯和家眷招募到鎮江來,又從附近民代官養的馬廄里,買了二十匹朝廷不要的馬,大伙兒輪著騎上去訓練,組成這支騎兵。”
鄭海珠翻著眼睛算賬“馬這么訓,不能只吃草料,得加豆餅和鹽,我們松江府衙的馬,每月都要吃掉一石豆子、快二十捆干草,一年得二三十兩銀子來養。買馬便宜、養馬貴。只這二十匹馬,一年就要五六百兩銀子。五十個騎兵的年餉近千兩。且不論頭盔甲衣長槍的開銷,這小小一支騎兵,每年的銀耗起碼一千五百兩銀子。戚總兵可為他們向兵部報員額了”
戚金冷笑“老夫一早就去兵部找了人,將他們從薊州轉籍到南直隸。兵部原本說,司禮監和內閣快批了,忽地又講沒錢,福王大婚,戶部怎么都頂不過,給萬歲爺送出去十萬兩。”
鄭海珠沉默了,沒有再追問細節。
老朱家太能生了,大量白吃朝廷、白拿朝廷的蛀蟲后代們,的確是帝國沉重的負擔。
遑論福王這種萬歷和他寵妃的掌上明珠,啊不,掌上肥珠,公費結婚,自然更會薅去不少民脂民膏。
但饒是如此,朝廷每年的鹽課歲入都有二百萬兩,真的連兩千兩銀子的軍餉都批不出來嗎
何況,這些年輕的騎兵,本來就是承襲的爺老子的軍籍,本來就該拿月餉銀子的。
戚金看出鄭海珠在猜測什么,直言道“再打聽下來,是朝中有御史,參了老夫好幾本,說我欲用公帑蓄養家奴。兵部的張侍郎找人去說情,言道都是當年薊州功臣的子侄,老戚收留他們,絕無歹意,此事才平息。張侍郎真是好人,又轉圜一番,讓部堂調馬將軍來訓兵,等于是昭告朝堂,老夫這支騎兵,名正言順,出現在鎮江,沒什么不妥。”
原來是這么回事
鄭海珠到了今天,終于明白過來,為何從福建月港回松江的航船上,劉公公常與馬祥麟提起,你岳父是如今難得肯為武將出頭的緋袍文官了。
兵部侍郎張銓,有其父必有其女,雛鳳清于老鳳聲,馬將軍和張銓的女兒張鳳儀,一定會像正史所載的那樣,琴瑟和鳴、共紓國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