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心口疼,疼死的,”阿山忽地面色一凝,呆呆看著面前的木疙瘩們,須臾才又開口道,“但你說得對,韃子就是狗,不,連狗都不如。韃子殺了俺娘。俺娘活著的時候,也會搭榫頭,還和俺說,將來有了孫兒,她就陪著他們搭小橋小車,小桌子小椅子。”
阿亞盯著阿山,對方不與自己對視的狀態,挑不出什么破綻,因為并非由于躲閃,而是由于潸然淚下。
男兒的淚,不至于漣漣而下,但那也是淚,一顆顆落在榫頭上。
正玩得起勁的小豆包,趕緊住了手,偏著頭去看阿山叔叔的眼窩子,然后拍干凈手掌里的零星木屑,抬手撫去阿山顴骨上掛著的淚珠。
阿山心頭一動。
他想起幼年時,阿瑪對額娘不好,任側福晉欺負額娘,他也無數次像小豆包一樣,幫額娘拭淚。
阿山摸摸小豆包毛茸茸的小腦袋,咧嘴笑道“來,咱們繼續搭這個小橋。”
繼而,他又抬起頭,眼眸深深地望向阿亞“妹子,豆包真懂事,你好福氣。”
阿山拿捏著男子對女子的溫柔,這于他這樣已在赫圖阿拉完婚的貝子來講,并不難。
那日,鄭海珠突然出現在工坊,雖還鼓勵他好好做楯車,看不出起疑的模樣,但阿山回頭自省,想起四貝勒與自己一同打獵時曾說過,陷阱上頭得有遮蓋,草葉枯枝要和周遭的差不多,否則反倒引起獵物的警覺。
他于是意識到,自己說起來也是個正當青壯的光棍,怎能表現得對找媳婦之事毫無興趣。
是以,阿亞出現在鄭海珠身邊的那天,他假裝偷瞟了好幾次。
不過此際,柴扉小院里嫻靜的母親與可愛的女兒,倒令阿山覺著,演戲的虛情假意沒有那么鮮明了。
他甚至認真琢磨起阿亞的口音,終于明白為何與這個尼堪女子女真對漢人的稱呼沒打幾次交道,就覺得一種奇怪的熟悉感。
阿亞漢話中某個尾音,特別像孟古哲哲大妃的口音,而后者,是葉赫女真。
阿山與阿亞,這兩個都有女真部落血脈、卻各為其主的人,正暗懷不同心事時,院外傳來鑼響,伴隨著唐婆中氣凜凜的大嗓門。
“種痘了,種痘了,大伙兒在家的,都去鄭夫人宅院門口種痘,郎中已從松江過來了。”
阿山聽清喊話后,問阿亞“什么種痘”
阿亞道“就是妨天花病的法子。”
她此番剛到崇明,鄭海珠就問她,女兒出過痘了沒,若沒出過,正好種一次痘。
鄭海珠結識的弋陽腔班主方老板,老家江西弋陽,乃大明如今最擅長吹痘的地方。將天花病人所發的水痘里的漿液,以井水稀釋后,吹入健康人的鼻腔中,起到免疫效果,弋陽許多郎中皆深諳此道。
但鄭海珠問明此法后,又告訴黃尊素引薦的松江本地郎中,提取快要干的痘痂,雖少些活性,免疫效果卻不差,或許更安全。并且,最好使用“接痘法”,也就是接力提取種過痘、但依然出花子的病患的結痂水痘粉末,五六次后,被接種者高燒的癥狀減少,危險性進一步降低。
在后世的牛痘法出現前,自隆慶年間起,大明江南至贛州一帶,百姓對于吹種人痘、預防天花的手段不陌生,也就不抵觸。
遼民們過來后,除了唐阿婆現身說法,鄭海珠還從崇明縣城請了幾位去過蘇州府應考的生員,給囤戶們宣講種痘法,打消北人因不明原委而產生的疑慮。
但阿山,仍然不信。
他想起四貝勒說過多次,女真和蒙古的不少勇士,就被出關做買賣的明人染上天花而喪命。
怎么還能主動去沾染出痘者的臟東西
所以,當阿亞抱起女兒,回頭問阿山怎么不去種痘時,阿山道“俺小時候,出過痘了。”
“哦”阿亞盯著他,“你臉上怎地”
“怎地沒有麻子對嗎”阿山摸摸面頰,“俺出得早,俺娘又綁著俺的手,不讓抓哩,痘痂掉了后,就沒落坑。”請牢記收藏,網址最新最快無防盜免費閱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