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豐年掏出一塊絲帕,像講究的讀書人般揩了揩嘴邊的米糕屑子,走近阿亞,瞄一眼她懷里的小豆包,嘆道“我媳婦去年也才養了這么個閨女,可招人疼,等我這趟船回去,小丫頭應會走路了。”
他說著側身,望向院外一棵枝繁葉茂的樟樹,沉聲道“小寡婦,你在莊子里是不是挺受器重的你們莊主派來的兩個壯丁,一直守在院外,老子方才還看到他們烤兔子吃。”
阿亞盯著他“你一個買賣人也有身手”
佟豐年嗤道“咱大老爺們,爬個樹有何難的。”
又轉回篤誠的口氣“老子看了你兩天,估摸著你的確不是奸細一路的。天熱,兩個看守要打盹,理會不得動靜。要不要爺給你通傳一聲,讓那兩個后生進院來,幫你娘倆出去回莊子里”
阿亞垂著眼簾,思緒如波起伏。
這幾日,惦記著自身職責的同時,她的確后悔,后悔把小豆包帶在身邊。
那日就該聽鄭夫人的,將娃留在鄭家莊。
她甚至在后悔中還會帶上一絲惶恐,乃因驚覺自己,有了娃兒便橫生一條軟肋,似乎并不像穆棗花她們那般,在執行使命時能保持專注了,有些對不起鄭夫人和吳管事。
此際佟豐年的一番言語,無法令她心如止水。
佟豐年指的那棵樟樹,阿亞早就看到了,并且確信,將小豆包綁在背上,自己就能踩著院里疊起來的破舊桌椅,爬上墻頭、再攀上樹枝,順著樹干出熘下地。
但娃能走,她不能走,她得守著果然露出各種異樣的小木匠阿山。
阿亞于是抬起頭來,對佟豐年道“勞動黃老板去喊我莊上兩個兄弟,把娃接出去就行,我不走,莫教崇明那些縉紳老爺,到縣尊那里告狀,說我們鄭家莊的人不守本地規矩。”
佟豐年不屑地聳聳肩“那你可把娃兒哄好嘍,莫要不肯離娘,哭嚷起來。”
言罷,往樟樹掩映的院墻走去。
夜幕尚未四合之際,阿亞就歪倒在墻根處睡著了。
幾個時辰前,她摟著女兒耳語道“小豆包,先跟著許家的哥哥們回莊里,找唐婆婆和花姐姐,吃水靈靈的枇杷,喝鮮熘熘的羊湯。娘等阿山叔叔病好了就回去,很快的。”
小豆包比同齡孩子都懂事,也的確不喜歡被封在這個陰森的院子里,遂真的沒有哭鬧,乖乖趴去許家水手的背上。
阿亞扒著墻縫,親見他們安然下了樹,許家兩個水手往長江方向的灘涂疾走,應是劃舢板繞回南島。
年輕的母親于是松了一根弦,再也抵不住洶涌而來的睡意,疲憊地閤上眼皮,并漸漸發出輕微的鼾聲。
屋中那位病人,則在昏暗里睜開雙目。
“不要殺她們母女。”
岳讬輕聲道。
佟豐年遽然轉頭,忙躬身跪下,湊近床板,驚喜道“主子,您醒啦謝天謝地,謝天謝地。”
“不許殺她們。”岳讬虛弱地重復道。
“奴才不敢。”
佟豐年口氣謙卑,心眼子則骨碌碌轉了幾圈,暗道果然沒猜錯,主子看上那小寡婦了。
而且,白日里,退了寒熱的主子,顯然也聽到自己這個屬下的安排,與院里的一番動靜。
他于是低頭稟道“主子放心,阿亞姑娘,咱就是借個力,臨了定會安然無恙地將她帶上船,讓她從此以后好生伺候主子。”
岳讬渙散的目光終于聚焦,顯示生命的血氣,重又在這具身軀里充盈起來。
“把娃兒也帶著,”岳讬吩咐道,“拉上小炮就走,萬不得已要見血,也少殺幾個莊戶。”
“是,主子仁義,但院門口那兩個本地守衛,可活不得。主子稍歇,回頭有奴才們來背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