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乾珬坐進馬車后,并未馬上說話。他撩開車簾一角,向外看去。
北行不久,秦淮河的粼粼波光就映入他的眼簾。
他從小,就聽過這條河的名字。
當初,在蔚藍無垠的大海邊,幼年的朱乾珬,無法想象,一條河,怎么能與海比呢
漸漸地,他在經年累月的滔滔教誨中,在日益澎湃的權勢滋養中,拋棄了對大海與江河的自然觀感。
海洋,沒有主人,海島,只收留可憐的失敗者。
江河湖泊,則是有主人的,流淌在一個王朝都城的水體,更是無上皇權的象征。
八水繞長安,清明上汴河,還有眼前的十里秦淮,它們承載著海洋承載不了的意義。
“姑母,前面是哪個門我又忘了。”建文帝后人沉默地看了一會兒風景,終于開口問自己父親的表姐,繆阿太。
“殿下,是正陽門。”
“哦,金川門在北邊”
“是的,這里是城南。”
朱乾珬撇了撇嘴角,喃喃道“城北的舊事,比城南慘烈。金川門,金川門”
繆瑞云明白,朱乾珬指的是當年打開金川門,直接放朱棣軍隊入城、逼得建文帝倉惶出逃的大將軍李景隆。
繆瑞云翻了翻眼皮“天道好輪回,小馬將軍,或許比當年的李景隆,更好用。”
朱乾珬道“他們川蜀土人,先論父子,再論君臣,我是相信的。對了,那夜后來,尋到佘山的黃尊素,姑母不是說他心思縝密,此人會不會疑上劉將軍”
繆瑞云澹澹道“我和時敏都是盡心侍奉過皇后娘娘的老人,皇后薨逝前,讓時敏南來時給我帶上她最后賞賜我的東西,一個太監,來拜訪比他長一輩的宮人,沒什么說不通的。黃尊素和鄭姑娘,倒是奇怪,時敏的錦衣衛,個個高手,怎地獨獨讓領頭的女奸細跑了。”
朱乾珬鳳目中閃過一絲譏誚之意“有何奇怪當年朱老四幾十萬大軍打過來,咱們的祖宗不也安然出了城”
繆瑞云慈藹地笑笑“殿下說得,倒也是。”
朱乾珬在馬車里所預備的白瓷缸里凈了手,親自剝了一顆枇杷,遞給繆瑞云“姑母,我喜歡江南的枇杷,沒有閩海粵地的荔枝那樣甜膩。”
舉手投足間盡顯孝順的晚輩,心中卻掠過幾縷陰云。
姑母分明就是借一個末流文官之口,在表達對他放跑佟喜玉的不滿。
真是滑稽,莫非姑母給那篡位者的后人當了幾十年差,也長出了幾瓣效忠的心思來
還是與鄭家那個在撫順之戰里撈過軍工的婦人處久了,也變得莫名其妙地恨起女真人來
朱乾珬咂摸著,多半因為后頭那個原因。
他清楚地記得,自己此番帶著傳國玉璽,暗中來到大陸后,與幾位重臣商議江山大事時,寧德鄭朗說過,其實不必大費周章地去試探鄭海珠的立場,左右這孩子是行商之人,眼下拉起隊伍了,更要鉚足了勁頭四處弄錢,不妨待她南來出海之際,讓鄭益或者劉香的軍船,偷偷截了她的船,將她送到爪哇附近的王宮,殿下納她為妃即可。
女子成了殿下看重寵愛的內命婦,她定會與殿下齊心協力,光復祖業,對得起她先祖鄭洽的輔弼之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