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么多年了,眼前的婦人,縱然最初開始,就從未在與他對話中出現過半點旖旎的語氣,但用了此刻這樣的板正口吻,也是第一回。
“我怎么會看不起你手下的人,”馬祥麟看了周圍一眼,壓著聲音道,“只是,就算有準備,萬一,我是說萬一”
鄭海珠拍拍自己當年被佟喜玉手下射中的左肩“你受過傷,我也受過。現在是冬天,一個窟窿眼,沒什么大不了的。我看滿桂的手上還掛了點彩呢,你瞧他比猴子還活蹦亂跳。不妨事。”
馬祥麟皺眉,但到底硬生生將“滿桂皮糙肉厚的”幾個字咽了下去。
鄭海珠輕喟一聲,語調和緩了些“做戲,也有真和不真的分別。做得真一分,我的人就少一分危險。”
馬祥麟無奈地點點頭,不再說什么。
德格類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這兩日,沉于夢境,能令他避免回到清醒后的恥辱中。
但氈簾,按時打開了,刺目的陽光照在他的眼皮上。
德格類聞到了糧食烹熟后的香味。
饑餓打敗了對尊嚴的堅持。
德格類睜開眼睛,看到一個明軍,把兩個碗擺在他身邊的枯草地上。
德格類的鎧甲早已被卸掉,但雙手被捆在身后,令他只能艱難地跪在地上,繼而以匍匐的姿態,像狗一樣,將嘴湊近飯食盆。
“等一下。”
送飯的明軍說道。
德格類的身形一僵,他抬起頭來,錯愕地看向對方“你是,婦人”
穆棗花沒有理會這個并不需要回答的問題,而是拿起一個饃,湊到德格類嘴邊“人不能像狗一樣吃東西,我拿著,你慢慢啃。”
德格類沒有張嘴。
他是被單獨關押在這個帳篷里的,一同被俘的巴牙喇,無法為他試菜。
這個女人穿著明軍軍服,顯然不會是蒙古人或者明國人的侍女。
明國的將軍和那個女薩滿不會殺他,但誰知道來歷可疑的人是否會下毒。
穆棗花迅速地回身看了看帳外,再轉身說話時,滿是不屑“你還真是和你哥哥莽古爾泰不一樣,他是個英雄,而你,長了一副耗子膽。”
德格類把臉一沉“你是誰要干什么”
“我來復仇,然后去找你哥哥,”穆棗花道,“我跟了姓鄭的很久了,那個壞女人是我以前的主子,但我現在要殺了她。至于你,你如果不是三貝勒的親兄弟,我才懶得救你。”
“鄭那個女薩滿什么復仇”
“我不想和你廢話,”穆棗花割開了德格類的手腕上和腳腕上的粗麻繩,冷冷道,“你現在一邊吃東西一邊聽我說,再拿好我給你的這把刀。姓鄭的再過一會兒,應該會到對面的帳篷里,和她相好的將軍說事,我會用弓射死她。然后咱們趁亂就逃。你聽得懂我的漢話么”
不等德格類回答,穆棗花又迅速地用女真話將“射死她,我們就逃”重復了一遍。
曾與葉赫人阿婭相伴一年的經歷,令穆棗花的女真話口音十分地道。
德格類的驚訝中,漸漸增加了喜悅和信任。
透過只言片語傳遞的信息,他猜測,這個女人八成也去過赫圖阿拉,并且一定與自己的哥哥莽古爾泰發生過什么。
“怎么逃有幾匹馬”德格類問道。
“當然是兩匹,我們一人一匹,否則跑不快,他們一定追得上我們。給你送飯的明軍,也管喂你的馬,我已經把他弄死了,穿的衣服就是他的。我也有馬,已經牽到帳篷外,那么多人那么多馬,亂哄哄的沒人發現。”
德格類狼吞虎咽地咽下饃,又喝完了粥,活動一下手腕,抓起了那把從女人前襟里掏出來的,似乎還帶著她的體溫的刀。
雖然只有兩尺,但剝開牛皮套后,在昏暗的帳篷里,仍能感受到刀刃的寒光,不是普通順刀能比。
穆棗花道“用它是為了不被攔住,等一會兒逃出去要緊。”
德格類握緊了刀把,咕噥了一句女真話“那個長槍將軍,我下次會殺死他。”
“好了,你打起精神來,看著我。”穆棗花說完,出了氈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