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半分喜形于色的得意,但意思盡在不言中。
曲阜遠近,并非烙一個孔字的鐵板了。
山東是南北通衢之省,兗州又扼守運河要道,前朝留下的異姓,以及經商輸入的異姓,都慢慢地形成宗族。商而優則仕,仕而優則置田地,然而曲阜孔家一度甚至把持地方文官的任免,目下又變本加厲地吞并土地,怎會不引發異姓家族的不滿。
此刻那些擊掌叫好的長衫文士們,并一些員外模樣的錦袍男子們,人人面帶終于出了口惡氣的神情,多半就是不姓孔、又要參與權力與資源分配的外姓世家成員。
朱以派至此,對身邊的婦人,才算相識以來真正地服氣。
她的這些棋子,肯定不是得了萬歲爺的口諭后,才動手一個個排布在棋盤的。
那哪里來得及
她只怕是去歲夏天進京路過兗州小住時,就在琢磨這盤棋。
強將手下無弱兵,她發號施令,手下們也的確得力,主仆們從南到北找出來的這些人,要么是家世過硬,要么是冤情堪憐,難得還都是勇卒,摧枯拉朽般直奔著孔府后人的七寸去。
唯一一個臨時被拉進來、還唱了開場戲的,大概就是他魯府的樂舞生朱閱文了。
這更說明,鄭氏行事,不像邊塞有些名將那般驕氣在身,她腦中,沒有萬無一失四個字,而是隨時修改進軍的籌謀,只為讓兵鋒更為排山倒海。
朱以派嘴角牽了牽,對孔胤植和禮部汪嵩等人,淡淡嘆道唉,本將軍治下不嚴,那樂舞生也是個毛糙性子,我來安撫一下。
孔尚義、孔胤植叔侄的面色,早已經比孔廟門口鋪著的石磚還青。
就在他們愣愣地看著是敵非友的魯藩小王爺,袍袖翩翩走向那些今日扒了他們衍圣公府衣服的戲子們時,只聽身后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曹化淳手下的小公公滾葫蘆似地跑來。
鄭,鄭師傅,哥兒他,去縣城門口了,說是要去賣手藝換遼餉,曹公公怎么都勸不住。
曲阜南門內,參天大樹下的水井旁,停著由從京師一路由馬拉船運來的宮轎。
以轎子為圓心,周圍幾十步站滿了大內護衛和小火者們,皆神色警惕地注視著紛至沓來的曲阜縣民們。
朱由校坐在轎子前的圈椅,左手邊站著曹化淳,右手邊則更有看頭。
歪歪斜斜疊起的幾塊大石頭,用一顆小石頭壓著張三尺白紙。
書五個大字公輸子傳人。
這時辰,正是縣城一天里最
熱鬧的當口,聽說當朝皇長子當街賣木工手藝,原本要往孔廟去看大戲的人流,也都像聞到更香甜的餅屑子的螞蟻般,紛紛轉向,又往南城門聚攏來。
朱由校端著在京城已經學得不錯的天家風儀,可以做到面容沉靜、雙肩平正。
但他分明感到,雙唇有些不受控制地輕顫,后脖子也開始潮熱,顯然在滲出細汗。
鄭師傅與他坦言,給他的戲份,父親朱常洛并不曉得。鄭師傅說,她這個皇子老師敢冒著觸怒天顏、或被下獄領死的風險,也非要在曲阜狠狠地干一仗,不知皇子殿下有沒有膽略,告訴天下人,朝廷已經缺餉到了何種地步。
夜深對談中的年輕人,血脈賁張,幾乎沒有猶豫地就答應了。
但真的坐到白晝的光芒下,面對一張張寫滿詫異的面孔時,朱由校又被一種復雜的局促包裹了。
曹化淳微微躬身的姿態,令他能輕而易舉地將朱由校的微表情,盡收眼底。
小火者口中的曹公公勸也勸不住,當然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