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給她了。
他把自己藏在身體最隱秘之處的、那顆柔軟的真心挖出來,親手捧到了她的面前。
他給了她自己能力范圍內最大的自由和平等相待
他當然也需要她的平等相待。
現在的他,只是一個被兒子傷透了心,將要失去兒子的父親罷了。
沈菡走到玄燁身邊,與他并排靠坐在榻上。
“聊聊”
“聊什么”
“你想聊什么都行,你要是實在不想聊,也可以不聊。”
玄燁輕輕嘆了一口氣,望向窗外。
秋風蕭瑟,草木枯黃。
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聊些什么,又該從何聊起,他只是覺得很累,特別累。
明明他自覺是個很果斷的人,也已經下了決定,如今卻有些膽怯遲疑了。
這樣猶豫不決、優柔寡斷、反反復復,實在不像他一貫的為人,連他自己都說不分明。
一片片焦黃的葉子打著璇兒從樹冠落下,玄燁盯著看了良久,終于主動打破了室內的靜默。
“朕欲廢太子。”
沈菡并不感到驚訝,也沒有接話,只是安靜地聽著。
這句重逾千金的話終于說出了口,后面的話好像也就沒有那么難了。
廢太子的念頭,或許已經在他的心里盤旋了許多年,連他自己都說不明白到底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但對于一個想要青史留名,開創一番偉業的皇帝來說,這實在是一個過于沉重的決定。
因為它不但會動搖國本,令江山不穩,還將成為這個皇帝一生的污點不論本質上究竟是誰的錯,后人都將對此衍生出諸多評價,將皇帝與儲君之間這段不可明晰于史料的故事演繹出多個版本,最終甚至會蓋過這位帝王的正面功績。
人類對神秘故事和緋聞的追逐,總是遠勝過對留在史冊上條分縷析的功績的興趣。
而從一個父親的角度來說,廢太子,意味著他必須要親手斬斷他們父子之間的親緣、血脈、感情,意味著他對太子數年的撫育、培養,對江山后繼有人的寄托和希望都將化為一空。
玄燁這幾日在屋子里悶著,腦子里充斥盤旋的,幾乎都是這二十多年來,父子相處的記憶。
“保成自出生,就住進了毓慶宮,朕那時怕乳母照顧不周,幾乎日日都要去看一看他”
玄燁憐惜太子襁褓之中喪母,幾乎將能給他的一切都給了他。
“朕還記得他第一次說話,叫的就是阿瑪,還記得奶娘派人來稟報,說他自己站了起來,說他學會了走路”
他親手教這個孩子如何握筆,把著他的手在紙上寫下了第一個字。
他曾對這個孩子諄諄教誨,恨不能將自己所有的本領傾囊相授,只為叫大清蒸蒸日上,傳承有序。
“可現在,朕卻要親手把他從神壇上拉下來,推入地獄。”
太子不是其他阿哥,他從小就是太子,從他記事起,他就身處萬人之上。
廢了他,與殺了他無異。
他將要成為一個殺子之人。
沈菡無言以對,這就是血淋淋的事實。
皇位只有一個,當儲君失去耐心,他與皇帝就只能互相廝殺,直到決出勝負。
如今太子敗了,皇帝也不愿意再容忍太子,勝負已定。
“其實,常泰所為,背后未必是太子指使的。”
最令玄燁傷心痛苦的,既不是索黨的不法,也不是赫舍里家的謀算,而是來自兒子的殺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