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打開畫布,露出一幅色彩溫暖的風景畫。紅色楓葉和金色梧桐,褐白相見的樹干在層疊錯影下閃爍。每一處輪廓都清晰可辨,每一點色塊都恰到好處,創作者無疑對畫作中的事物了然于心。
德拉的視線被畫面吸引。在漫長的灰白荒原前進太久,一幅美好而鮮艷的圖畫竟如此動人,給她的靈魂注入了澎湃的生命力。她幾乎移不開目光,腦海中是諾克斯的林木與山丘。我見過這幅畫。
“我生前最滿意的作品。”骷髏憂郁地碰觸楓葉,“當然,比理想中還差得遠。但這是我童年時的花園。它是多么鮮艷可愛啊,決不屬于另一個人。是的。我生前沒有畫下原貌,而是添加了許多不同時令的色彩,眼前這幅完全是那張畫的復刻,一模一樣。我還有畫過那副畫的記憶呢。”
德拉自圖畫中回過神來,本能地想出言反駁,斥之為幻覺,并擺出通靈學的種種理論以做為依據。但她才一張嘴,便勐然意識到不能暴露自己身為神秘生物的事實點燃的火種可變不成幽靈。
涉及到魂靈秘儀和辛苦撰寫出來的學術報告,她的智慧開始重新顯露出來了。“記憶會干擾你的判斷。”德拉指出,“你是否能創造新作品,從風格上來尋找差別呢”
“噢,有的。”
畫布在他們面前展開,足足有上百幅。其中大半是風景畫,少有十幾張人物肖像,是德拉從未見過的卓越技法。這些作品的署名是“理查格拉松”。
對于繪畫和藝術,甚至打扮自己,德拉都完全一竅不通,然而見到這些圖畫,這個名字,忽然之間,她的大腦發現了美的真正模樣。風景令人身臨其境,又帶有想象力的奇幻絢麗。至于肖像,諸神有眼,它們是如此細膩,如此鮮活,同一個人的同一個形象展現出不同的氣質,不同的人的不同形象作出同樣的神情,這些或坐或立的人形仿佛擁有靈魂。她幾乎為之而感動。
“其實我更喜歡畫人像。”骷髏滔滔不絕,“不過自打院長被領主砍掉右手后,我們都不敢再自稱會畫肖像畫了。”
德拉有種既視感。我聽過類似的故事。
“理查格拉松。這是你生前軀體的名字”
“事實上,那就是我。”
她心中升騰起奇怪的怨恨,這堆骨頭對生前身份的認同感令她惱火。“他早就死了你只是他骸骨的火種,不是他本人。”你不可能繼承他的藝術天分。然而那些明媚的風景擺在眼前,仿佛在宣告世界的不公。“這里面沒有你的新作,是不是”通靈者滿懷希望地追問。
骷髏推推下巴。“又問一遍,小姐我生前只畫過兩幅人像,其他都是新作。”他用筆桿撓了撓額骨。“你見過我的作品但愿它們不是在火爐里。好吧,哪怕這也算有些價值。我的房東聲稱要拿我的遺作剪成火柴盒,好歹碎片能賣出去。”
不曉得買到印有“理查格拉松”簽名的那塊碎片的火柴盒下場如何,也許它被裝表起來,送去拍賣。德拉咬緊嘴唇,難以面對畫家的自嘲之言。我見到過你的火柴盒,她幾乎要這么說。我沒義務讓這家伙沾沾自喜。
「我不會說你虛榮,德拉辛塞納。我理解你。」
“你認得我嗎,小姐莫非我們生前曾碰面或你是我的后人我堂哥有五個孩子”
就算為了讓他說錯這句話也值了。“都不是。”德拉沉著臉開口,“實際上,這都因為你是個有名的畫家。理查格拉松,人們認為你是先民時代以來最偉大的畫家之一,并將你的作品擺放在皇帝的書房里。成百上千的畫師模彷它們,制造出數倍于原作的贗品。”
骷髏根本不信“我這是不可能的。”
“不可能”她重復。“什么不可能”變成尖叫。德拉感到眼睛里再次蓄滿了淚水。“你不知道我用了多少勇氣。”幽靈氣得快爆炸了,“多少勇氣我才告訴你實情。你竟然不信”
“不可能的。”理查輕聲說,“人們不愛我的畫。我期待過,我幻想我的作品被人欣賞,哪怕冒著被砍手的風險。”他搖搖頭。“只不過是想象。說到底,我連房租都交不起。”
德拉安靜下來。真是怪事。他周身環繞著熟悉的氣氛,而她似乎能理解。我們都曾懷揣希望,最后任其落空。
“我說的是真的。一切都是。”
理查丟開筆,慢慢坐在地上。灰色荒野蔓延到網狀天空的邊緣,他的目光也隨之伸長。“他們這么說”他憂郁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