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人細眼長眉,左右勻稱的胡羊鼻,身材消瘦卻很有精神,發須灰白,卻無任何垂暮之氣,一副斯文溫雅的氣質,身后跟著同樣穿著蓑衣的兩位小童,是他的兩名弟子。
看這三人的樣子,應該是經過長途跋涉才來到咸陽,可他們身上帶得物件卻很少,每人僅有身后的一個竹篋。
老叟害怕竹篋被雨淋濕,總是不自覺地將雨傘傾向竹篋,因此身上蓑衣已經完全濕透。
視線灰蒙蒙的,秋雨許久未停,空氣很是濕潤,給人一種凄涼蕭瑟之感,他進入咸陽城時,天色已經很晚了,本打算隨便找一間逆旅休息一晚,明日再去拜訪好友,卻沒想到進城后才剛沒走幾步,就有一輛裝飾豪華的車隊停在他面前,領頭車中人正是最新上任的監御史姚賈。
姚賈從車上下來,也顧不得這人滿身的雨水,態度熱切,就要將他往立車上拉。
姚賈“今日天氣惡劣,行至半路,立車出了意外,這才未能及時趕來城門口相迎,還望尉兄莫怪。”
此人名為尉繚,魏國大梁人,之前和同為大梁人的姚賈有些交情,不過當時,在所有人看來,這份交情算是姚賈高攀了,因為那時的姚賈只是大梁一名地位低微的里間門人之子,而尉繚,卻已經是人人追隨,滿負盛名的尉繚子了。
當時,他們地位懸殊,即使是現在,姚賈已經在咸陽內闖出一片自己的天地,可面對尉繚時,心里依舊自愧不如。不過他對尉繚倒是沒有任何的嫉妒仇視,否則也不會給他寫信入秦了。
相反,姚賈倒是很想效仿穆公時期的百里奚和穆公推薦蹇叔,他也和嬴政主動推薦了具有不世之才得尉繚。
“天氣無常,并非是人力所能控制的,我怪你作甚,要怪還不如怪這秋雨來得太過不合時宜。”
他說完后,姚賈看了一眼尉繚,一人相視一眼,哈哈大笑。
姚賈“我王早聞尉繚子盛名,得知您能來秦國,高興許久,不知”
“今日闌風長雨,天氣寒冷,我年事已高,精神不濟,又趕路太久,再沒有多余氣力。”尉繚拒絕道,“還是應該趕快找間逆旅住下,好好休整一番。”
姚賈看他被雨水淋得濕透的蓑衣,心想也是,尉繚這個歲數,趕路一天后實在再經受不起徹夜長談的折騰了。
于是命令手下去章臺宮給嬴政傳信,將今日情況仔細解釋給大王,隨后又對尉繚說道“尉兄莫要說笑了,這咸陽城內好歹有我姚賈一席之地,若還讓你去住逆旅,先不說是否會被人調笑,就連咱們這么多年的交情都消失沒有了。”
“咱們許久未見,你若是不嫌棄,不如來我宅中,我命人為你設下筵席,好好款待款待你。”
尉繚聞言,點頭同意,上了姚賈后面的立車,去了姚宅。
一進屋室,立刻有隸仆為一人脫下蓑衣,又送上熱湯,尉繚沐浴過后穿戴整齊,在熱蒸汽的作用下,淋雨的身體稍微暖和一些,他拒絕了姚賈的設宴,只簡單地吃
了一點飧食,言說自己這一路奔波,身體疲累,要睡下了。
姚賈也不勉強,反正來日方長,尉繚之學識,也不是一夜兩夜能談得完的。
然而,尉繚嘴上說自己要睡下了,實際上卻跽坐在書案前,小心拿出竹篋里被帙包裹的嚴嚴實實的竹簡,提筆在上面繼續著寫。
這幾卷竹簡是尉繚傾盡畢生心血撰寫而成的兵書,名為尉繚子,說是兵書,但和孫子兵法不同,尉繚子并非是只教導人如何打仗殺敵,這其中有各種治國思想,策略,和政治經濟皆有關聯,就連律法也有涉及。
尉繚的弟子王增坐在旁邊為他磨墨,感到有些困倦,沒忍住打了個哈氣,提議道“先生,我看秦國很多官吏都在用白紙寫文書,這東西不僅容易攜帶,還很輕便,好幾本書加起來的重量才和一卷竹簡相等,要不,您也”
尉繚回他紙張雖好,卻不容易存世。”
提議被駁,王增也沒有任何不滿,只是訕訕地閉嘴,繼續磨墨。
如今七國之中,秦國不光是最兇殘的國家,還是最神秘的國家,秦王繼位時下了一場震驚當世的作物雨,經由鬼谷之徒的潛心種植,居然真地種出來了畝產千斤,能使黔首們吃飽穿暖的作物。這個消息經由隱藏在各國的秦諜的傳播,很快便傳遍了山東六國,因此弄得不少黔首人心惶惶,暗自猜測秦王政莫非真是天選之人
這時黔首們大都迷信,魏王處理了一批又一批“暗中傳謠言”的黔首,可即使明面上安靜了,暗地里卻沒任何消停。
尉繚自入秦以來,便棄了安車,一步一步地用腳步丈量秦國國土,不得不說,秦國給了他一個很大的意外,雖然對外殺敵殘暴,對內卻很重視耕種,這和魏國恰好相反。
除了秦國,再也沒有哪個國家會無償給黔首們分發新型農具了。
夜已經很深了,屋內的燭火卻依舊亮著,發出暖黃的的燭光,姚賈看見這些燭光,也明白尉繚的想法。
第一日姚賈下了朝會,邀請尉繚去見秦王,結果又被他以感染風寒,身體抱恙為理由給拒絕了。
然后繼續在房間里著寫兵書,尉繚子這卷書細究起來,有很多矛盾,比如明明主張以嚴刑俊發治國,但卻推崇德政,就像他這個人一樣,明明入秦,卻又不去見秦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