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窈循聲望去,只見隔壁欄桿外探出一個胖乎乎的身影,男子一身灰色長袍,正倚欄同友人抱怨。
“都十多年了,那薛四小姐還是音訊全無,薛少將軍怎么還是不肯放棄。”
友人相勸“畢竟是親妹妹,且我聽說,他母親如今還瘋著呢,若非薛琰戰功赫赫,只怕那薛家也容不下她。”
“可憐可憐,誰人不知薛琰母親是當年名動天下的柳清蓮,自古紅顏多薄命,想來她也是如此。”
明窈垂手站在一旁,細細聽隔壁雅間二人的談話。
原來這柳清蓮本是京中的名伶,后來入了薛府做姨娘。她生得貌美,又彈得一手好琵琶,薛老爺對她無有不應,甚至還讓柳清蓮當家,待她的一對兒女也比嫡親的好。
聽說當年柳清蓮小女兒薛四小姐的鞋面,都是拿南海珍珠鑲嵌,價值連城。
只可惜薛四小姐三歲那年在上元節走丟,柳清蓮日夜以淚洗面,后來聽說患上瘋病,日日在房中喚小女兒的小名。
友人“好在薛琰爭氣,年紀輕輕就加拜大司馬驃騎將軍,若非那年與匈奴交戰失去雙腿,只怕他如今唉,說起來薛少將軍到底重情義,如今還忘不了他妹妹,日日讓說書人在櫞香樓講那年上元節薛四小姐走丟一事,只盼薛四小姐能回來。”
男子搖頭“都過去這么久了,即便那薛四小姐還在人世,只怕也早忘了前塵往事,不然早上京尋親了。”
樓下說書先生也正好講到上元節那夜,薛四小姐被乳母抱著上街看花燈,又讓拐子拐了去。那乳母怕主家怪罪,連夜逃出汴京。
明窈聽得聚精會神,目不轉睛。
倏地,身后傳來輕輕的一聲“你覺得薛四小姐還能找回嗎”
漆木圓桌上鋪著秋香色洋罽,旁邊置著一方博古架,架上或貯青瓷瓶,或設金黃佛手,供客人賞玩。
沈燼一身紅絲織錦彈墨琵琶袖長袍,通身透著清冷,劍眉星目,一雙黑眸冷冽,不偏不倚在空中同明窈相望。
明窈垂首低眉,斟酌道“即便勝算只有一成,想來薛少將軍也不會放棄,且薛少將軍日日讓說書先生在櫞香樓說書,怕也不是為了這一成的勝算。”
沈燼挑眉,從茶杯抬起雙眸。
明窈揚首,雅間內支摘窗半掩,零落日光穿過窗紗,無聲落在沈燼腳邊。
屋內垂著珠玉帳幔,光影綽約。
明窈的目光在沈燼眼角的淚痣停留一瞬,而后又不動聲色挪開,像是墜入沉沉的一場夢。
明窈低聲呢喃“興許是怕自己忘了,想時時刻刻提醒自己,又或是想告訴那人,總歸這世上還有人記著他。”
窗外鳥雀喑啞而過,明窈低眉,指甲掐著掌心,努力不去想那人,“若有朝一日薛四小姐知曉,想必也是欣慰的。”
槅扇木門輕掩,門縫漏出的一道光影,薛琰坐在輪椅上,凌厲的眉目蘊著重重揮之不去的陰霾。如今那陰霾好似散去兩三分。
他靜靜坐在輪椅上,遲遲沒有讓小廝推門。
薛琰自受傷后一直陰晴不定,小廝心驚膽戰,踟躕著道“少將軍,二殿下還在等你”
薛琰沉吟片刻,方道“讓廚房做一碗櫻桃煎來,給那姑娘送去。”
小廝應聲而去。
屋內日光淺薄,似蟬紗輕落在地。
沈燼久久凝視著明窈,須臾起身往樓下望。
絲竹管樂不絕,歌舞升平。
櫞香樓位于建福宮街,往來多為達官貴人,宮闕廟宇錯落,數不盡的奢靡浮華。
可再往前的西市,屋舍破敗不堪,百姓衣不蔽體,食不果腹。
隔壁的雅間不時有爭執聲傳出,那兩位客人已經在為薛琰能否找回至親打賭下注。
沈燼一雙烏黑眸子深邃“你上回說,我定能得償所愿。”
他轉首,目光落在明窈臉上,沈燼輕笑,“那你覺得我有多大的勝算”
日光西斜,檐上桶瓦泥鰍脊疊著層疊光影。
明窈立在窗前,鬢間的寶藍點翠珠釵搖曳,明眸皓齒,端麗冠絕。
如今在宮外,未免生事,明窈只以“公子”二字稱呼沈燼。
她挽唇,目光落至窗下灑落的光影,明窈眼眸低垂,喃喃輕語。
“公子是山中月,云中雪。望塵莫及,仰之彌高。”
明窈笑笑,“明窈無論如何也不會拿公子做賭注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