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點半,酒館里正是最熱鬧的時辰。
昏黃的煤油燈在煙霧中搖曳,將人影拉得老長,投在斑駁的土墻上,像一出皮影戲。
跑堂的小二穿梭在桌椅間,托盤上的酒壺叮當作響,時不時濺出幾滴酒液,落在積滿油垢的地板上。
角落里,幾個碼頭工人正赤著膊劃拳,粗糲的笑聲震得房梁上的灰簌簌往下掉。
靠窗的位置,一個穿長衫的說書人拍著醒木,唾沫橫飛地講著《七俠五義》,周圍擠滿了端著酒碗的聽眾。
柜臺后的老板娘叼著煙袋,手指在算盤上撥得噼啪響。
她時不時抬頭掃一眼門口,眼神銳利得像只守夜的老貓。
后廚的簾子忽地被掀開,一股燉肉的香氣混著燒刀子的辛辣撲面而來,熏得新來的酒客直揉眼睛。
門外,更夫的梆子聲由遠及近,卻蓋不住酒館里的喧鬧。
在這亂世里,這方寸之地的醉生夢死,反倒成了最真實的煙火人間。
司馬宏蜷在酒館最暗的角落,褪色的粗布褂子上沾著煤灰,活像個剛下工的苦力。
他佝僂著背,捏著筷子,一粒一粒夾著盤里的花生米。
刻意抹黑的皮膚和亂蓬蓬的胡子,將往日儒雅的輪廓遮得嚴嚴實實。
偶爾有醉漢撞到他桌邊,也只當是個悶頭喝酒的粗人。
沒人注意到,那雙低垂的眼睛始終盯著門口。
跑堂的來添酒時,他故意含混著嗓子道謝,聲音沙啞得像是被煤煙熏壞了喉嚨。
不多時,門簾“嘩啦”一響,老吳踏著沉穩的步子走了進來。
他身著藏青色長衫,手里把玩著一枚銅錢,目光在嘈雜的酒館中掃視。
只一瞬,那銳利的眼神便鎖定了角落里的身影。
老吳嘴角微揚,穿過推杯換盞的酒客,徑直朝角落走去。
司馬宏緊繃的肩膀終于松了下來,指節無意識地摩挲著酒杯邊緣。
老吳一撩長衫下擺坐下,聲音壓得極低:“有驚無險。”
他取過酒壺斟了兩杯,借著倒酒的動作繼續道:“剛出站就被人綴上了,該是月臺上就露了相。”
濁酒在粗瓷碗里打著旋,映出兩人模糊的倒影。
老吳指尖蘸著酒水,在桌上畫了道彎曲線條——正是車站的地形圖。
司馬宏低聲道:“我去老順頭那里問過,幾年沒見,他老了很多。對了,那個姑娘沒事吧?”
“安全。”老吳仰頭飲盡殘酒,她很崇拜你,本來她向你討教的。”
“有機會的。”司馬宏的嘴角微微上揚,又很快抿緊,“接到上面的通知,我就知道是你!咱們也有三年多沒見了吧?”
“三年零三個月!”
“這幾年的變化很大。”司馬宏的聲音突然哽了一下,他伸手蘸著酒水,在桌上畫了三個圈,“老于去年冬至在下關碼頭被捕,被綁在電車上拖了三條街。老鄭......”
他的手指突然用力,在木桌上劃出深深的痕跡,“上個月為了掩護電臺,抱著兩個特務跳了江。”
酒館里的喧鬧忽然變得很遠。
說書人正講到白玉堂夜探沖霄樓,醒木拍桌的聲響像槍聲般刺耳。
“這幾年的變化很大。”老吳摸出懷表,“黨務調查處的特務很狡猾,我們很多人都被抓了。”他輕輕合上表蓋,“一些意志薄弱的人選擇了背叛,給組織帶來了難以挽回的損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