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菲默然片刻,低低開口
“慶國夫人,是先帝哲宗的乳母,也是我的乳母。原身我從小失去雙親,都是她在細心的照拂我,時時刻刻掛念我。嘉陽鄉主、淮陽鄉主,是她僅有的兩個女兒。”
趙菲的語氣輕緩而淡漠,聽不出多余的情緒;她微微側過臉來,陰影遮蔽了一切表情。
劉禮的神態更為微妙了。他看了趙菲一眼,輕輕開口“那這封奏折說她們舉止不謹,將甲胄私賣,私賣給了金人,也是”
“如果不是真憑實據,他怎么敢在我面前提這件事呢”趙菲平靜道“我先前派人查過,她們家的確悄悄倒賣了一些祖傳的皮甲、武器給地下的行商,偏偏那些行商又勾連著金人組建的偽軍當然,這兩人這兩個蠢貨可能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們這樣驟然顯貴的人家,見識還是太少了,不曉得自己觸犯到了什么”
劉禮與穆祺面面相覷,一時都是無語。說實話,趙菲指責的話也沒有什么道理;所謂“祖傳的皮甲”,大概也就是護身的半甲、長劍,多年下來早已破爛陳舊。南逃的日子很艱難,許多貴戚都靠倒賣為生;某些行伍經驗甚少的勛貴人家,當然愿意將不起眼的遺物高價倒騰出去。這種事情這種事情其實很難苛責。
但是,亂世中的規矩,卻不是常理可以解釋的。為了嚴明紀律,鎮國公主在數年前就頒布了條例,嚴禁勛貴人家與金人買賣勾結,至于向敵方兜售甲胄兵器,則是必定殺頭的大罪,決計不能寬恕。
亂世需用重典;這條例還是當初穆祺的建議,三個原始股東一致通過,強硬推行的規矩。
正因為是自己親手擬定的條款,穆祺當然知道這玩意兒有多么的森嚴苛刻,不容逾越;他呆愣片刻,只能訥訥開口
“奏折上是要嚴懲這兩個人么”
“這倒不是。”劉禮開口了“折子中說,罪行雖然險惡,情形卻有可憫之處。請念在乳母慶國夫人對天家有大功勞的面上,保留她最后的骨血。這所謂對天家的大功”
“慶國寇夫人撫養過哲宗皇帝,還撫養過我。”趙菲緩緩道“靖難之時,她還孤身折返,在亂兵中救過我的性命。”
說到此處,金尊玉貴的鎮國公主喉頭一梗,一時竟無法出聲。而心中翻江倒海,亦不能傾吐一二以她與保姆寇夫人相處數年、依依膝下的光景,難道僅僅用一個“撫養”、“大功”便能輕描淡寫,一筆帶過么
可以此情此景,以現在的局勢,她又能說什么,她還能說什么
她難道要告訴自己的朋友,自己穿越之前的原身家庭就非常惡劣;生平第一次感受到近乎“母愛”的情感,居然是在一個素不相識的乳母身上
她難道要告訴自己的原始股東,寇夫人不只是救了她性命這么簡單當時禍亂迫在眉睫,宮內已經有了動蕩,趙菲費盡心機遣散了身邊的宮女侍從,給了路費讓他們遠遠避開;而原本身處江南、早已平安躲避的慶國夫人卻孤身折返,傾盡全力庇佑她一手奶大的女兒;要是沒有寇夫人的苦心經營,自己未必能逃脫亂兵的魔掌
她難道要告訴自己的合伙人,寇夫人陪著她逶迤南下,為了她的安危耗盡了心血,卻沒有看到她登臨大位,孝順乳母的那一天。寇夫人最后是為了給她擋箭而死的,她撲到趙菲身上攔住了那只致命的游矢,尖銳的箭頭穿透了乳母的胸膛深深刺進公主的肩膀,將熱騰騰的心頭血澆到了趙菲的臉上。
那一瓢血真是滾燙啊,燙得她現在都還常常在午夜驚醒,在寂靜的寒氣中感受胸口熊熊燃燒的熱量,灼痛靈魂的痛苦靖康之前的趙菲只不過是個被系統選中的倒霉孩子,喜歡歷史喜歡電影喜歡一切年輕人都容易喜歡的事情;同樣也害怕死亡害怕鮮血,即使再痛恨女真人痛恨二圣,最大的膽子也只是暗地里做一做不容易被發現的手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