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折風打坐于床榻之上。
他這樣已經整整一日了。
從城主府回到客棧之后,不知是那巨大的照水劍看得多了,還是花車的香味縈繞不去,亦或者是宿雪那幾句逆耳的實話太過無懈可擊,被他封存在識海深處的心魔終于找到了機會,悄然冒頭。
他一閉眼,一道與他的嗓音如出一轍的聲音從識海冒了出來。
“你已經是兩界之首,何必還守著那么點微薄地復活師兄的希望這幾百年來,你尋養魂樹精,找復生之法,欲查當年真相為師兄正名,可你得到了什么”
“師兄死了千年之久,這世上再沒有你的牽掛,何不重立無情道,探尋那從沒有仙者摸到過的更上一層樓”
“宿雪說的不對嗎什么海清河晏四海升平,你看得再多,你的師兄也看不到了不是嗎既然他都看不到了,與其自欺欺人,不如把這些都毀了憑什么師兄看不到,這些安享四海萬劍陣庇佑的蕓蕓眾生卻能看到呢”
“你永遠體會不到蒼古塔有多冷,遇不到愿意為你一件衣裳踏足極北境和星河道的人,下不了一盤完整的棋,回不到相擁而眠斬妖除魔的少年時。你永遠也見不到他了。”
“這些不都是你自作自受嗎”
“”
字字句句,皆是刻薄至極的詰問。
謝折風并非無動于衷。
千年來,心魔的紛雜他已經不知聽了多少遍。
他反駁過,質問過,自省過。
他曾瘋了一般翻遍落月所有古籍,只為尋追魂之法。
同一個傷口,割開的次數多了,不是不疼,而是習慣了痛楚。
他一動不動地打坐著,正待運轉清心法訣壓下雜念。
心魔察覺出此言已經無法動他心緒。
又是一道仿佛他口中發出的聲音自另一處縹緲而來“你不覺得你對那個辟谷期的爐鼎太縱容了嗎”
清心訣念至一半,驟然停頓。
“當時云劍門將宿雪帶上落月峰,你不愿他帶著師兄的臉成為他人的爐鼎,這才留下了他你是這么告訴自己的吧”
稍稍舒展的眉頭猛地緊皺。
云舟和云堯帶著宿雪上落月峰之時,他正好要出門尋濁氣之源的線索。
畫像呈至他面前,宿雪站在長階之下,低著頭,似是在畏懼。
畫像之中的人的外貌和師兄格外相似。
而宿雪已經被打上爐鼎印,若是他不留下,還不知要頂著那張臉,成為其他什么人的爐鼎。
因此他將氣息引入爐鼎印,把人留下,想著只不過是落月峰日后多養一個閑人罷了。
當時宿雪從始至終低著頭,他又不在乎宿雪這個人究竟如何,走得匆忙,并未細看。
直至他歸山,山門前摘下帷帽的那一面
“你容忍他不止一次的僭越頂撞。那晚養魂樹下,他一個自凡間而來的螻蟻,看到你的異狀,你既不殺他,也不同他提及此事。這些你都可以告訴自己,你不過是因為他那張臉,對他更加寬容。可你來照水城之后在干什么”
“你不想見他失望,竟想為他買花燈你被他牽動心緒”
“住嘴。”
心魔反倒猖狂地笑了起來“你覺得他不僅長得像師兄,還在他身上找師兄的影子。你明明知道宿雪不是安無雪,你卻在他身上飲鴆止渴。”
謝折風身形一滯。
千年時光中,生靈之數如恒河流沙,不是沒有出現過和師兄相似之人。
他從未駐足。
師兄是師兄,他人是他人。
可宿雪
為何宿雪
為何
不
不該如此。
“師,兄。”心魔像是將這兩個字放在嘴里慢慢品鑒了一下。
“一盞花燈就能讓你混淆,一個相似的人就能牽動你的心緒,你真的愛你的師兄嗎”
“你愛的究竟是那個切切實實存在過的人,還是惡果鑄成后追悔莫及卻求而不得的泡影”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
他神魂主體仍在落月,心魔被壓制于神魂之中,亂不了四方,卻唯獨能亂他的心。
遙遙霜海之上,那處于風雪中的本體似是晃動了一下。
結界之下,風急雪驟。
出寒劍顫動,已有出鋒之兆。
照水城中,床榻之上,謝折風本來垂放的雙手漸漸攥緊成拳。
周圍分明寂靜如死,他卻仿若被千言萬語簇擁。
“咚咚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