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冏之沉吟了一會,道:“過潁川時,拜訪了一些士人。后又去京城,見了幾位老友,感慨良多。”
說到這里,他看了眼邵勛。
在泰山郡時,雖然能聽到不少消息,但總是轉了幾手的,未必準確。這次一路行來,親自考察,才發現“邵太白”的名氣比他想象中還要大。
在司馬越病倒之后,王衍的威風已經略略蓋過了他。而王衍之所以能這般縱橫捭闔,玩弄權術,全在于躲在背后的邵勛的支持。
這個人,真的有點意思。
去年逼退匈奴之時,如果他悍然發動政變,與司馬越在洛陽城中一番混戰的話,司馬越失敗是必然的,但洛陽估計要死個幾萬人,禁軍在自相攻殺之下,也會死傷、潰逃殆盡。
事情到了這份上,王衍不會支持他,事實上沒幾個人會支持他,地方上也不會有人送錢糧入京,甚至會出兵討伐,如同當年諸王混戰一樣。
到最后,笑歪了嘴的將是匈奴人。
面對巨大的誘惑,這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愣是抽身而退,毫不留戀。甚至解除了天子的禁錮,一副“奉還大政”的忠心模樣,讓不少人對他起了好感。
遍數過往,邵勛迎奉過先帝,驅逐過張方,保衛過洛陽,還與王彌、汲桑、石勒、劉聰等輩激戰……
從大是大非的角度來看,你愣是挑不出他一點錯處。
這是天字
至于奪人田宅、沉溺美色、跋扈囂張之類的事情,在大是大非面前不值一提。
“荀家諸人,現在與天子走得很近。中書監荀組荀泰章、尚書令荀藩荀泰堅、中護軍荀崧荀景猷、司徒主簿荀闿荀道明等等,多為藎臣。而荀氏又是潁川巨室,朝野矚目,他們是能帶動很多人的。”羊冏之又道:“聽聞早些年陳侯曾被劫奪過一批軍械,或該思慮一下,該如何面對荀氏。”
邵勛一聽,吃不準羊冏之到底是在做說客,勸他與荀氏和解,還是攛掇他痛下殺手,將荀氏連根拔起?
應該不是后者,這太駭人聽聞了。當年張方滋擾弘農楊氏,百般盤剝,殺了楊氏不少人,玩弄了不少楊氏妻女,名聲完全搞壞了。
荀氏比楊氏影響力還要大,若連根拔起……
不過,羊冏之也給自己提了一個醒:若想搞定潁川,荀氏是繞不過去的坎,該好好想想怎么做了。
而且,荀氏現在的實力在慢慢膨脹。他們不光有忠于天子的人,也有在司馬越幕府干活的,甚至司馬睿那邊都有荀氏的人當幕僚,潛勢力非常巨大。
但問題也隨之而來,荀氏為什么始終沒派人來自己手下干活?到底是看不起自己呢,還是仍然因為當年荀邃身死之事而記恨著?或許兼而有之?
他不想再和羊冏之打啞謎了,直截了當地問道:“不知羊公如何看待天下大勢?”
這一次羊冏之沉默了許久,嘆了口氣后,道:“晉室將卑,非人力所能挽回。或許,又一次漢末故事將重演,最終會三國鼎立吧。”
漢末故事?三國?邵勛暗哂,你可真看得起成漢李家。
不過他也可以理解,羊冏之畢竟是老派人物,喜歡尋章摘句,更喜歡從故紙堆里翻找發生過的事情,從而映照現實。
而且,對邵勛來說,羊冏之的這個認知并不是沒有好處。至少人家承認北方大亂,不會一根筋地忠于晉室,這就有了機會。
“羊公可否試論天下英雄?”邵勛突然來了惡趣味,說道。
羊冏之捋胡須的手頓住了。
“二叔!”就在此時,門外響起了歡快的聲音,片刻之后,羊獻容走了進來,驚喜地叫道。
羊冏之的手一抖,拈斷了兩根胡須,但他渾然不覺,立刻起身,看著侄女,眼眶已是微紅。
“洛陽危急之時,我避禍鄉里。這聲‘二叔’,受之有愧啊。”羊冏之嘆道:“幸侄女逢兇化吉,安然無恙。不然的話,百年之后,二叔都不知該以何面目見兄長。”
羊獻容聞言,眼淚差點流了出來,道:“二叔何出此言?能見到二叔,便歡喜無限。”
說完,看了眼邵勛,大大方方地坐在他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