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樹下站立許久之后,邵勛繼續在長堤上走著。
他身后跟著一輛馬車,女兒王蕙晚坐在車上,正哄著五歲的兒子入睡一一她與徐鉉共育有二子一女,最大的長女已經十四歲了。
曾經有那么些年,盧熏就喜歡抱著灌郎在長堤上漫步徜祥,那時候作陪的往往就是襄城公主司馬修祎。
對王蕙晚而言,這條長堤對她也有意義,因此她時常來到這邊的襄城公主府舊宅住上一陣子,似乎能讓她心靈平靜。
馬車慢慢停了下來,王蕙晚從車上下來,走到邵勛身邊,默默陪著。
「蕙晚,阿爺諸女中,最虧欠的就是你。」邵勛忽然停下了腳步,問道:「你想要什么?」
王蕙晚心下一顫,無來由地有些恐慌。
「我什么都不缺。」王蕙晚搖了搖頭,輕聲問道:「阿爺為何這么問?」
邵勛轉過身來,看向女兒,笑了笑,道:「以前非得我催你,你才喊我阿爺。」
王蕙晚沒有像往常那樣害羞地低下頭,而是繼續看著父親。
「孩兒們還好嗎?」邵勛問道。
「都好。」王蕙晚說道:「儉娘十四歲了,近日已有人上門說親。」
「太早了。」邵勛搖頭道:「再等四五年吧。’
說完,有些感慨道:「沒想到當年窩在你懷里的小人兒也長大了。在阿爺心中,你還是個孩子呢。初見到你那會,小小的身板穿著繁復的裙裝,跟在你娘身后,一絲不茍地像是宮中教習。」
王蕙晚亦陷入了回憶之中。
第一次見到父親時,她還懵懵懂懂,并不清楚面前那個用驚喜、愧疚、憐愛的目光打量著她的男人是誰。
只記得母親對他態度不是很好,而男人不以為意,嬉皮笑臉,討母親歡心。
離開之后,臨上馬車前,母親臉上的表情是當時的王蕙晚難以理解的。但她現在知道了,那是懊悔、悵然。
母親剛強了一輩子,臨死前才肯袒露心扉。
而她么,現在也有太多回憶可以咀嚼了。
收拾心情之后,邵勛問道:「寬明如何?」
「開始讀書了,上個月又第一次練武,很用心。」王蕙晚輕聲回道。
「寬明」是徐鉉、王蕙晚的大兒子,今年七歲,二兒子寬良則只有五歲。
聽到外孫的情況后,邵勛仰頭看向天空,道:「你夫君已然出喪期了吧?過兩天他就能當襄城太守了,從今往后,就在這安安靜靜過日子吧。山清水秀,與世無爭,多好。」
微風吹拂,楊柳依依。
邵勛將一段柳枝托在手掌,仿佛在安撫似的,說道:「如此,阿爺也能放心一些。富貴權勢,臨了都是浮云,平安才是福氣。」
「阿爺,你一—」王蕙晚緊緊盯著邵勛,一向沉靜的眸子滿是擔憂。
邵勛臉上的笑容漸漸燦爛了起來,道:「不要擔心,阿爺只是累了,想得太多、太費神。」
王蕙晚沉默了下來。
她總有種預感,父親像是要離開她了似的,她希望這是錯覺。
有心問清楚,又不合時宜。
世界那么大,能被她掛在心上的沒幾個人,她有些后悔以前因為難堪而下意識疏遠父親了。
父親轉過了身去,慢慢走在長堤上。
他的身形依舊寬厚,依然能給她遮風擋雨。
他的氣度從容,仿佛世間沒有他處理不了的事。
他的目光之中全是欣賞與滿足,好像廣成澤的一切便是他一生功績的縮影。
他好像又有些遺憾,因為廣成澤也在變,無論人還是物。
他來一趟,能見到幾個熟人都不容易,大部分故人早已凋零在風中,且多歸葬家鄉,
便是想祭奠都很難。
畢竟已經過去了三四十年了啊。
陽光被一片烏云遮住,王蕙晚微微一驚,回過了神來。
父親已經走出去很遠了,正向她揮手作別。
大隊軍士依次收攏,簇擁在父親身側。
父親臉上笑容燦爛,神色灑脫輕松,一如往常。</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