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多挺起胸膛,大聲道“我爹爹姓李”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
郭寧耐心地等著。
阿多的嘴唇顫抖著,露出努力回憶的神情。他繼續道“我爹爹姓李,名字我忘記了我阿娘是王氏,我有一個哥哥,一個姐姐,一個妹妹。我還有一個叔叔,叔叔還姓李”
阿多說到這里,有些沮喪“他們也都死了。”
阿多猛地松開雙手,任憑楊萬的腦袋滾落地上。他道“六郎你認得那么多人,你認得三四百個人我只認得我的爹爹,阿娘,哥哥,姐姐,妹妹和叔叔可是我忘記我爹爹叫什么了我忘記我娘長什么樣子了我忘記了啊”
他跺著腳,雙手亂擺,急躁地道“他們死了死了但我忘記了”
站在帳門處的呂函哭了起來。
郭寧挽住阿多的肩膀,和聲道“沒事,沒事,我記得呢。你來饋軍河營地的時候和我說過,你爹爹叫李老刮,你說過的,對么我還認得他呢”
阿多亂擺的雙手停下來,看看郭寧。
“哦,我說過的。”
他站了一會兒。
忽然間,阿多好像忘記了剛才的激動。他拿起木盤子,又把楊萬的腦袋在上面端端正正放好,兩條發辮也左右捋直了,然后雙手捧著往外走。
按照郭寧此前的規矩,砍下的腦袋都得掛在軍堡外的燈柱上。
不過這會兒戰場上到處都是首級,燈柱肯定不夠用。郭寧也沒去提醒阿多,就任憑他挺著胸,姿態板正地出門去了。
待到阿多的身影消失在拒馬后頭,郭寧折返回中軍帳里,默然坐下。
他攏了攏袍子,呂函捧了杯熱水,放在他手里。
郭寧兩手握著杯盞,摩挲了一陣。
“阿多的父親李老刮,是宣德州弓箭作坊的師傅。早年我和我父親跟隨寨使,去宣德州接收軍用物資的時候見過他,他的名字本來叫李老鴰那也不是什么好名字。那一次我也見過阿多的,當時他可機靈了又聰明,又頑皮。這會兒變成了一個半傻子。”
郭寧輕笑了兩聲。
“咱們在漠南山后沿線和蒙古人打仗,也不是一年兩年的事了。蒙古人零零散散殺了我們不少人,我們也殺了不少蒙古人。不過,自從大蒙古國建立,蒙古大軍南下,我們就完全不是對手了,一茬一茬地死了許許多多人,界壕長城上許多軍堡,都死斷根啦”
郭寧閉上眼睛,身體往椅背上仰“我爹郭強,就是被蒙古人伏擊而死,身上中了十幾箭,血都流干了。蒙古人是真小氣啊,把他的尸體砍開,好挖走箭簇。你記得嗎我爹手指很細長,吹笛子很好,給我們講的故事也多。”
“我記得。”
“我娘劉氏,閨名叫燕子,是個大美人,整個烏沙堡里最美,做的飯也好吃。她有個大的六耳鐵鍋,當個寶貝一樣。我爹死后,她頭發一下子白了,后來就吃不下飯,越來越瘦,死了。”
“我記得。”呂函揪著兩只手,喃喃地道“那鐵鍋,是被我們兩個弄壞的,你拿鐵鍋當盾牌,讓我用石頭砸。”
“那回我娘氣壞了,揍了我一頓,卻沒把這事情告訴你爹娘。”郭寧笑了幾聲。
“然后是你爹呂和他的醫術是真不行啊,成天背那些烏七八糟的方子有什么用那幾年里,大家動不動缺胳膊少腿回來,死在軍堡里的人那么多,他救回誰來了大家都在背后罵他,要不是你娘人緣好,早就有人打他了你娘修氏這個姓少見她識字比你爹多,待人接物也比你爹強就是老喜歡抓著我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