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洋,水下9074米,阿米蘭特海溝。
幽海的巨獸匍匐在海床上,沉重的淵流伴隨著它的心跳鼓動。
無數受到海流吸引的尸骸,在它超過兩百米的龐大身軀上織出一件潰爛的外衣,遮掩住它蜷縮的半身。
與骨質物混合的白色珊瑚礁在它另一側身體上瘋漲,占據了巨獸身體幾乎一半的軀干,鱗甲的縫隙里又生出難以計數細長的灰白觸須。
陰冷的氣息徘徊在它的身側,那似乎是無數死者怨憎的嘆息,光是存在就足以奪去任何生者的性命。
但巨獸偉岸的軀體中又蘊含了一種蠻荒的生命力,蠻橫地鎮壓了死海中億萬萬之眾的亡魂。
君王有如冥燈的黃金瞳,照亮了極淵的幽暗。
可要說它是龍,這半黑半白、宛若被寄生的模樣未免也太過怪異。
非生,非死。
衰敗卻又充滿生機。
深色的鱗片像是混合了所有生命的黑,亡者的力量被君王不朽的生命力所征服。
如龍如蛇的巨軀吞食這毀滅世界中一切殘留之物,掙扎著將那從太古就已經喪失之物重新誕生于世……
「已經過去太久、太久了……」
久到我都已經忘記了自己曾經的模樣。
足以絞殺任何生命的死海暗流,恭順地向水之王獻上了忠誠。即使是在無光的冥淵,祂也依然能通過暗流來輕觸自己的全身,理解自己此刻究竟是怎樣一種的姿態。
何等怪異,何等扭曲。
作為眾王之長、亞特蘭蒂斯之主,自己本應擁有龍王中最接近始祖的完美體態,如今卻落得如此面目……
蟄伏于冥淵的龍王陷入悠長的沉默。
祂的沉默如此窒息,像是從墳墓中爬起的死者,醒來時發現世界與自己都已經天翻地覆。
曾經的王國、曾經的家人、曾經的一切……也都不再能夠回來。
可祂又能聽見一個溫柔的聲音,在心中呼喚著祂的真名:
「尼奧爾德……」
水之王微闔雙目,用力地蜷縮起自己異形的身體,悵然自語:“母親,是你將我從那悠久的混沌中喚回的么?”
回蕩于祂意識中的溫柔聲音,仍像是在孩子的耳畔輕哄:
「約定之日,那注定的末日就要來到……」
「我們曾經的失敗,讓你蒙受了漫長歲月的屈辱……如今,你盡管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吧……」
“我想做的事情……這是您對我最后的憐憫嗎?”
尼奧爾德被白色侵占了一半的龍首上,露出似哭似笑的表情:“被奪走智慧,被父親當做寵物使喚了幾十萬年的我,早已淪為同胞的笑柄……現在我還能去做些什么呢?”
然而,那個溫柔的聲音卻說道:
「那就……恨我吧……」
「憎恨驅使你反叛的我……憎恨操控了你命運的我……」
「最初的生命正是從神明腐爛的血肉中誕生,失去了一切而歸來的你,就有資格去怒號……」
“即使是背叛……背叛您嗎?”尼奧爾德黃金瞳中涌現濃重的悲哀,像是要將一切吞沒的海潮:“我的生命因為背叛而終結,又要因為背叛而誕生?”
「只有這樣……才稱得上是王啊。」
那個聲音輕笑著,溫柔得像是要輕吻祂的面頰,令無淚的君王閉上了雙眼:
「再見了,尼奧爾德。」
再見了,養育我、給予我理性的母親啊。
您的仁慈、您的惡毒……將伴我始終,歷經久遠的時光,直至這一生的終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