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念禾并沒有直接回復,而是道“我小時候聽父母說過許多印書之事不曉得謝二哥喜不喜歡買書,又知不知道當今坊市間哪一朝印出來的書賣得最好、最貴”
謝處耘自小就不愛讀書,尤其其母廖氏回宣州之后,將他壓著去了州學,大半年來跟不上進度不說,還要盡受郭向北挖苦嘲諷,對詩文之事就更沒有興趣了,聽得沈念禾問,哪里答得上來,只猜道“怕不是哪一朝距今最遠,哪一朝印出來的就賣得最貴”
沈念禾就隨手摸了兩本書過來,翻開給他放在一處做對比,問道“若是給謝二哥選,哪一本你愿意出更高的價錢”
謝處耘低頭細看,只見兩本書翻到的那一頁上頭內容俱是一樣,乃是左傳當中的一篇,說的曹劌論戰之事。
乍一看,仿佛兩本書并無任何差別,然則通讀一遍之后,他卻是自然而然地指向了左邊那一本,道“這個更值錢罷”
沈念禾睜大了眼睛,又把椅子拖得近了,夸道“二哥果然眼光甚準,只是為何你要選這一本”
謝處耘的嘴角不自覺地就勾了起來,心中道小爺自然眼光狠辣,哪里還要你來夸贊
他忍不住暗中得意,然則如果一句話就被哄得眉開眼笑的話,實在又顯得太沒有面子,便做出輕描淡寫的模樣,道“左邊這本紙張更好,字體更佳,讀起來更為舒服。”
沈念禾應道“二哥說得極是,左邊這冊乃是再刻本,原本出自前朝崇化里集賢堂中沈氏書鋪,當年不過印了三千冊,每冊作價七百錢,而今原本已經身價逾千倍,依舊無處可覓,便是再刻本也能作價三貫,而本朝翻刻的其余朝代版本,少則賣到三百錢,最多也不過一貫錢,其中自然也有紙張、字體的差別,然則另還有一樁,卻是很容易為人忽略。”
謝處耘聽得入神,忍不住問道“還有什么緣故”
沈念禾便指著左邊那一冊書,道“印書自燕朝始方成一項產業,而燕朝數百年間,書印之事又以沈氏書坊為首,其中除卻天家扶持,那書坊本身也有旁人及不上的長處。”
“此處若能有多幾本書擺在面前,二哥拿來一一對比,便能發覺但凡沈家書坊出的書,俱是每頁十列,只要寫滿,每列俱為二十字,不會多一個字,也不會少一個字,每段首隔空兩個半字,頁頭、頁腳留白一指節,至于其余雕工刀法、字體結構、板式、裝訂,也自有規矩在這些看起來只是細節,可是各項細節匯聚在一處,便能叫它家的書脫穎而出。”
“你看此版十分順眼,看的乃是一個整體,從前只有卷軸裝、折頁裝,到得沈氏書坊,便出了蝴蝶裝,后又有包背裝,眼看只是裝訂的區別,拿在手上,才曉得其中差別有多大。”
沈念禾指著右邊那一冊書的頭腳處給謝處耘看,又道“二哥來看,明明同樣的內容,這一本書單看不覺得有什么,同沈氏書坊的這一本放在一處,是不是就顯出幾分局促來看得久了,難免就覺得費眼,究其原因,卻是因為右邊書冊為了省下紙錢,頁頭頁腳少有留白,字體也小,每列寫足二十五至三十字。”
“乍看上去只是多了幾個字,其實差別就出在這許多的幾個字當中。”
她坐在椅子上,面著門侃侃而談,話語間毫無賣弄之意,然則語氣篤定,條理分明,叫聽者油然便生出信服之心來。
此時正是下午,謝處耘站在門邊,居高臨下,就著陽光,正正對著那一張又小又瘦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