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幾上酒盞依舊,見愁終于還是伸手端了,但看著酒液卻暫時沒飲,反而抬眸,注視著謝不臣,眼底是毫不掩飾的嘲諷“橫虛真人一朝自戕,昆吾上下最高興的人莫過于你了,再假惺惺說什么嘆惋,只怕真人在天有靈,也要死不瞑目了。只是青出于藍,死在你的算計里,他不算冤。”
面對這般尖銳甚至辛辣的言語,謝不臣面上的表情幾乎稱得上是紋絲未動,甚至還笑了一聲“不過是因勢利導罷了,稱不上什么高明。”
“早在共探雪域密宗時,你就已經得了九疑鼎,卻向橫虛真人隱瞞。隨后你過問心道劫,橫虛便只好費盡心力為你硬扛,只因你是能力挽狂瀾、救昆吾于既倒的道子。及至陰陽界戰,橫虛真人與扶道山人拔劍先往八方城,曲正風該在后方。他何時離開旁人或許不知,你當時卻不可能不知。但一未提醒橫虛真人,二還偏偏在橫虛將受元始劫罰時以九疑鼎為其擋之,便是故意要保他一命,又不使他存有足夠的實力。如此不必隕落于極域,讓他有命回到昆吾,才可與曲正風一番對質”
細細想來,件件令人心驚。
旁人誰不當謝不臣關鍵時刻對授業恩師出手相助,是個好徒弟,可在見愁事后想來,只覺著實歹毒
“當日殿上,那一句愿聞其詳,也不過惺惺作態。他橫虛走一步算三步,你謝不臣只會有過之而無不及。殺我證道縱是橫虛唆使,你心底卻不可能有半分后悔。橫虛在自戕前將一切的過錯罪責攬在自己身上,因為在他心目中,最重是昆吾。為昆吾,他要保全你,也要保全你的名聲。而你,對此一清二楚。”
真不敢想,橫虛引劍自戕時,該是何種心境
只怕在極域八方城一戰里看他祭出那一方九疑鼎就已有所了悟,再到諸天大殿上聽那一句“愿聞其詳”便算徹底明白。
可那時的橫虛,還有什么選擇呢
他已經身敗名裂,固然能以言語揭穿謝不臣種種算計,甚至道明當年殺妻證道之事,使謝不臣為天下修士唾罵,可他又如何能選
生為昆吾,死也不悔。
所以干脆一身攬下所有罪責,還以曲正風之安危為籌碼,為自己這狼子野心卻也必將重振昆吾的徒弟,換了見愁一道誓言,為謝不臣、為昆吾,鋪平了一條坦途。
快四百年過去了,過往的細節,由她一點一點數來,竟依舊讓人覺得歷歷在目。
好像是昨天才發生的一般。
風吹動著云海,邊緣上的層云如浪花飄散。
謝不臣似乎回憶了起來,他重新為自己斟酒,只道“見愁道友之言,驚世駭俗,若此刻有外人在此,將這一番話聽了去,只怕是要目瞪口呆,萬萬不敢信。所以縱然都是真,說來又有何用”
他當真是敢做也敢認。
這一份深沉的心機,實在叫人想來都覺得骨頭縫里冒寒氣。
見愁喝了一口酒,似乎要借這一盞的醇烈將心中某種情緒壓下去,放下酒盞才笑“只怕當年的你連曲正風的計劃都猜得一清二楚,人都說我崖山從昆吾這一劫中受益,可你謝不臣才是這背后真正的大贏家。一番精妙算計,多智近妖,可天下卻只知你有幾分無辜,而不知你籌謀之深。想來謝郎妙計無人賞,總有些許孤芳獨綻的寂寞吧”
“哈哈哈”
謝不臣終是難得笑出了聲來,往日無數人已經熟悉的冷淡謹慎從眉目間褪去,取而代之的竟是一種無法遮掩的鋒芒
他重為見愁斟酒。
這一時只由衷生嘆“見愁果為謝某知己”
嘆完,卻又靜默片刻,道“不過曲正風,是個人物,可惜了。”
見愁神情陰郁下來,沒有言語。
謝不臣卻自斟一盞,端在指尖把玩,平靜的眸光隨那酒盞中的波光晃蕩,續道“他亦早看出我與橫虛不過是與虎謀皮,只問我能否速攻入八方城。須知緩攻消磨極域實力,于我十九洲更為有利。他這提議,無非是想十九洲與極域勢均力敵,而作為主力的昆吾亦必將折損更多,方便他屠戮昆吾罷了。只是立身太正,實在難容于己。”
有些事,旁人看不清,但他們實在太清楚了。
曲正風為的不過就是那一口不平之氣罷了,固然知道昆吾大多數人無辜,也偏要一意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