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女似乎終于怒了,搶上一步將琴抱了起來,接著退后了幾步,緊抿著嘴唇,大約是積壓了一路的不滿終于炸了,竟轉過身毫不猶豫就將那張琴往山石上砸去
“錚”
弦斷之聲伴著琴身的碎響登時傳來
山石上摔爛一張好琴。
他幾乎不敢相信她做了什么。
少女卻凜然地回視著他道“人都要死了還惦記無用之物,你這樣的人就不配活著”
那一夜的霜月皎潔,照在她身上如落了層雪。
謝危是從尸山血海里爬出來的,二十余載都要費盡心機才能夾縫得生,卻是第一次被人砸了琴,還罵“不配活著”。
真是前所未有之事。
后來他們真的到了那村落,僥幸又遇著姜伯游那邊派來找尋的差人,這才得以真正脫險。
只是京中奪位之爭正暗潮洶涌,朝野上下劍拔弩張,他暗中行事連休息的時間都少,往這利祿場上一扎大半年。
待沈瑯名正言順登基,大局落定,他才終于有閑暇。
一日,登門造訪姜府。
可在經過回廊時,竟見著那已換上一身錦衣的小姑娘把個不比她大多少的小丫頭踹倒花架下,神情里刁鉆刻薄,甚至透出點偏執的惡意
真是陌生極了。
謝危忍不住去回想當日秘密上京途中的種種,卻是越想越覺遙遠,恍恍然只如一夢,讓人懷疑那些事是否真的曾經發生。
他曾對姜伯游提過幾句,可姜伯游卻因對這流落在外受盡了苦的嫡女有愧,不好對她嚴加約束。
更不用說她后來搭上了燕臨。
少年人年輕氣盛不懂收斂,更不知過猶不及的道理,一意縱著她胡鬧跋扈。京中繁華,終究害人,慢慢便把那一點舊日的影子和心性都磨去了。
謝危便很少再想起那些事了。
只有極其偶爾的時候,它們才會在不經意間冒出來。
可也不會有太深的感觸了。
彼時的少女與后來的少女,儼然是兩個不同的人。
他想,不管是姜伯游的托付,還是燕臨的請求,他都是能夠拒絕的。
可為什么會答應呢
也許是想教她吧有時人難免誤入歧途,但若有人能告訴她什么是好、如何能好,未必不能重歸正路,重拾本心。
只是這一段時間的接觸下來,親眼所見,親耳所聞,謝危又覺得這小姑娘性子善心還在,性子雖依舊壞些躁些,比之前些年卻好上很多。
倒令人有些迷惑。
他不知是不是如姜伯游所言,都是燕臨教她;也不知是不是她自己長大了,曉事了。但總歸沒他想的那樣壞。
指尖壓著的那方浸了水跡的錦帕微涼。
謝危撤回了手來,看她轉身要走,便心軟下來,道“也罷,是我不問緣由便誤會你在先,你生我的氣是應該。”
這是,認錯
姜雪寧簡直驚呆了,微微睜大了眼回頭看著他。
謝危朝她一笑“何況,該是我欠你的。”
該是我欠你的。
這句話說來很輕,落下時卻有沉甸甸的重量。
姜雪寧被他這句話壓得心底悶悶的,只想起前世的一樁樁,一樁樁,一件件,竟覺得又是荒謬,又是悵然何止欠我,你謝危欠我的可太多了。
她想直接告辭離去。
可這一刻腳步卻跟定在地上了似的,很難邁動一下眼前這個謝危實在有些顛覆她對此人的認知
他是披著圣人皮的魔鬼,閻羅殿里來討債的羅剎。
縱然人人說他平和溫良,君子器宇,她也不相信半個字。
可此刻他溫溫然望著她,向她認錯。
是她瘋了,還是這世界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