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刻他甚至感覺到萬般的頹然,末了卻還是放輕了聲音,對蔣氏道“回來晚了,又讓母親掛心。您身子骨不好,往后還是早些睡吧。”
怎么說也是自己養大的兒子,蔣氏豈能看不出他心事重重連著好些天來,他都早出晚歸,在衙門里公務一忙起來沒個完,若說的確是事多繁雜也就罷了,可瞧著他的模樣卻好像除了公務,余事皆不愿去想,倒更像借此壓住什么一樣。
可他自小便很有主意,什么事都埋在心底。
蔣氏對他的事情知之不詳,眼下看他若無其事模樣,便知自己問了他也不會說,索性不問,只道“便是你父親當年都沒你出息,他泉下有知定然瞑目。你呀,娘只盼著你安平些,遇到個喜歡的姑娘成個家,就再好不過。至于榮華富貴,好雖是好,可要去追,要去逐,反倒把自己過得很累。”
張遮沒有解釋。
蔣氏嘆了口氣,便從這間普通的書房里退了出去,叮囑他也早些睡,然后將門帶上。
刑部有許多卷宗都被他帶了回來看。
如今都高高摞在案頭上。
邊上燈盞的光焰輕輕搖動,照著那一行行墨字躺在紙面上,卻無法進到眼底。
張遮覺得這光晃眼,便把燈盞移得遠了些。
于是紙面上的字也暗下來。
他枯坐在桌案后面,像是案頭上硯臺里漸漸干涸的水墨一般,一宿都沒動上一動。
初夏的天光來得很早。
市井里的聲音又喧囂起來。
蔣氏一早醒來煮上粥,以為張遮與往日一般天不亮已經上朝,便打算趁著天氣熱起來之前收拾房間整理庭院。誰曾想到得他臥房門前,才把手放上去,門便開了。里頭床鋪被枕整整齊齊,分明昨夜無人睡過模樣。
再轉頭一看,書房門卻是緊閉。
天未大亮,還有一點燈光從里透出。
她猶豫一下,到了門前輕叩“今日不去上朝嗎”
張遮坐于案后的身軀,才輕輕動了動,像是終于被人從某個幽暗冷寂之所拉回來般,卻是慢慢道“今日不去。”
朝議叫大起的日子,他從未耽擱過。
昨日也不曾說今日告假。
蔣氏怔住,半晌沒聲,然后才道“那我去市上買些菜,等吃了早飯再去衙門吧。”
她收拾東西出門,拎了只竹編的小籃子。
早上的集市正是熱鬧時候。
挑一只兩斤重的黑鯉魚,買了些嫩姜,香蔥,韭菜,還有新鮮的豆腐,最后選一塊看著不錯的豬肩肉,一道放進竹籃,往家中走。
去集市時,天還才蒙蒙亮。
回來時,晨光已然熹微。
只是當蔣氏轉過那熟悉的胡同,看到自己家那舊院時,忽然發現那長著青苔的臺階下,竟立著一名年輕的姑娘。身上穿一襲月白廣袖留仙裙,素面朝天,膚色在晨光里顯得蒼白,微微抬著頭,似乎有些呆滯出神地望著那扇斑駁的木門。
這大清早的
蔣氏遲疑一下,走了過去,笑著問“這位姑娘,是找什么人嗎”
姜雪寧回過頭來,才發覺自己站得久了。
她看見了蔣氏,尋常模樣的婦人,獨自撫養兒子長大所經歷的風霜,在她面上留下了比同齡婦人更深的痕跡,兩鬢霜白,皺紋細細。
臂彎挎的竹籃里,是剛買回來的新鮮的菜。
此時略帶著幾分擔憂地看向自己,眉目里卻十分慈和。
他該恨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