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芳吟眼底漸漸蓄了淚“刀琴沒有騙我。我叫他去找您,可好怕他不聽,去找大夫,耽擱了時間,叫我見不著您的面”
姜雪寧的聲音已添了顫抖“不要說話”她的眼淚卻突地滾落下來,潤濕了她烏黑的眼睫,透出一種前所未有的悲切“他拿走了印信,東家他拿走了我們的印信,蜀中和江南的生意,一定出了岔子”
“不要再說了”
這一刻,姜雪寧先前勉強堆積出來的那一點脆弱的平靜和冷靜,終于被她笨拙的執拗打破,大聲地打斷了她。然而緊接著,瘦削的肩膀就抖動起來,聲音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般,低啞下去。
不知是在對她說,還是在對自己說。
她一遍一遍重復。
“沒有事的。你怎么會有事呢鹽場和商會,還有那么多人在等你,還有那么多的生意要做,你怎么會有事呢乖,別說話,不要哭,周岐黃很快就來了”
可說著說著,眼眶便紅了。
眼淚猝不及防地掉下來。
她竭力地仰起頭,想要扼住住它們,不使自己在這樣的時刻看上去格外軟弱。然而無常的悲愴,卻似岸邊的浪濤,一浪一浪地拍打著她。她不是那沙灘上的石頭,只是趴在石頭上的受了傷的水鳥,不斷地被那兇猛的浪頭按下去,整個浸沒。
世界仿佛失去了根基。
她什么也抓不住,什么也握不穩,在與這洶涌浪濤一次又一次的搏斗中,她什么也沒能得到,只留下染血的羽翼,折斷的指爪,還有那累累堆砌的傷痕
姜雪寧克制不住地慟哭,她伸出自己的手臂,將尤芳吟緊緊地摟在懷里,卻只感覺到冰冷的寒意將她包裹,令她瑟瑟發抖“不哭,不哭,會好的”
尤芳吟彎著唇笑。
眼淚卻是前所未有的滾燙。
明明是行將離去的人,可卻反而成了那個寬慰的人,試圖以自己微弱的言語,留下一點力量“芳吟本來就是會死的人,當年是姑娘救了我,把我從閻王殿前拉了回來。活著的這幾年,都是芳吟不該得的。老天爺垂憐,才叫芳吟遇到您。姑娘,不要哭”
姜雪寧泣不成聲。
尤芳吟卻好像被自己話語,帶回了當年。在她暗無天日的過往里,從沒有見過那樣明艷好看的人,也從沒有遇到過那樣明亮澄澈的天。
“我是死過一回的人,那底下好像也不可怕,就是有些黑,什么也不看見,連黑也看不見”尤芳吟有些費力地抬了手指,似乎想要在冰冷的虛空里,描摹什么,可卻破碎不成樣子,“那時候,我好像看見過一個人,她和我長得好像,一直看著我。后來您把我從水里救出來,她一下就消失了。我再也沒有看見過她”
她烏黑的眼仁,倒映著窗紙上的光暈。
慢慢轉動著,視線卻落到姜雪寧面上。
她仿佛又成了當年那個無措且笨拙的少女,用輕紗似的聲音敘說“都怪我太笨了,明明您提醒過我提防他,可我想,他救過我”
姜雪寧摟著她的手收緊了,用力地握在了她的肩膀,卻壓不住那一股驟然襲來的錐心之痛。
周寅之
倘若沒有用周寅之,當初的她沒有辦法救尤芳吟脫困離京;可也正因她救了周寅之,今日的尤芳吟才會遭此戕害,橫遭禍患
命運兜兜轉轉,同她開了個天大的玩笑
她哽咽著道“沒有,沒有,你怎么會笨呢你做成了那樣大的生意,還來了忻州,籌備了糧草,連呂照隱那樣厲害的人,遇著你都要吃癟,任公子對你也贊不絕口不是你的錯,你沒有錯沒有人比你好”
先前的痛楚,竟漸漸褪去了。
尤芳吟覺得這一刻好奇妙,仿佛整個人都重新煥發了生機,于是懷著一分希冀道“也比那個人好嗎”
姜雪寧望著她。
她眼底便出現了那種幻夢一般的恍惚“有時候,我會覺得,您不是在看我。您偶爾出神,好像是透過我,看見了別的什么人。我就好怕,好怕,好怕那個人出現,把我趕走。我不會算賬,不怎么識字,不知道怎么做生意,也做不來那些算計,我好怕幫不上您的忙,好怕您不要我,好怕比不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