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人對于自己的記憶,總是帶著一些選擇性的。
回憶起自己在周家村里的童年生活,那時候還被喚作“周小魚”的他,如今已經沒剩下多少印象了。
零零星星的一丁點兒記憶的碎片,大約就是三歲多的時候那一場突如其來的病,肺部不間斷地傳來撕裂般的疼痛,以及渾身灼熱得仿佛要燃燒的感覺。
起初只是連著咳嗽了一周,家里人根本沒當回事兒,后來病情持續加重,忽然發了幾天幾夜的高燒,爹媽這才慌了神,抱著他趕到了首都,去求一個據說挺有錢的遠房親戚。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周卯欽,不知為什么,對方留給他的印象格外深刻。
那會兒的周卯欽,還是個風華正茂的青年人,眼神里閃爍著周小魚從來不曾在落后的小村莊里見過的善良和慈悲。
周卯欽帶著他上了醫院,醫生說他患上的是小兒支氣管肺炎,因為病情被耽誤得太久,情況已經非常嚴重,即便接受治療,也是九死一生。
沒想到這小子福大命大,在醫院住了半個多月后,居然就治好了。
只是留下了不輕的后遺癥,呼吸系統受到了創傷。醫生特意交代他爸媽,孩子的身體嚴重營養不良,如果還這樣下去,隨便一個感冒都夠他再折騰一回。
出院以后,他就被爸媽留在了周卯欽的家里,讓他在城里好好養身體,跟著周卯欽學藝。
現在想來,爸媽大約那會兒就已經不想養他這個病秧子了,不然為什么自那以后的二十來年,都再也沒有出現過。
周卯欽卻是個老好人,又瞧著周小魚模樣兒楚楚可憐的,于是就這樣收留了他。
周卯欽領他去見自己的父親,老班主周寅春。老爺子見到他的第一面,讓他開口說了兩句話,又唱了兩支歌兒,最終卻沒有同意他學相聲。
畢竟老話都說,說相聲的人,相貌越普通越好,最好是放在人堆里都找不出來的那種,這樣才能不至于讓人被臉吸引了注意力,觀眾才會全心全意地關注相聲本身的內容。
這只小魚模樣兒長得太水靈,像個小姑娘,嗓音條件又難得地好,簡直是祖師爺賞飯吃,于是周寅春決定親自教他學唱戲。
“我師爺打小兒就是在戲班子里學旦行的,”周辰瑜說,“可惜沒趕上好時候。”
往前推個百八十年,民國那陣子,正是最混亂的時代,女演員不敢登臺唱戲,于是所有班子都是清一色的男演員。而唱旦角的乾旦注男旦,在臺上扮著女性角色,難免吸引一些不懷好意的人,被請去唱堂會的時候,常常臺上唱戲,臺下就或被迫或自愿地做起了見不得人的營生。久而久之,乾旦的名聲就這么被敗壞了。
等到周寅春坐科、出師的時候,又正好趕上了十年浩劫,在那個特殊的歷史時期,像他這樣的“牛鬼蛇神”,就一律被趕進了“牛棚”。
再后來,乾旦的發展越來越受到大眾的詬病、阻止和譏諷。戲校也一律改制,嚴格實行“男唱男、女唱女”,自此之后的幾十年間,乾旦幾乎絕跡。
周辰瑜說“所以我師爺只得改行去說了相聲,但他心里最放不下的,始終都是戲。”
老爺子打小學了二十年的戲,卻始終沒有得到一次機會,正經地上一次臺子,時間長了,難免就成了他的一塊心病。
晏朝嘆了口氣,半晌,問“所以他才一心想把乾旦的衣缽傳承給你”
周辰瑜點了點頭,又低聲道“可惜我不想學。”
晏朝有些驚訝地看向他“為什么”
“我本是男兒郎,又不是女嬌娥。電影里不都是這么演的”周辰瑜無奈地笑了笑,“好好的大老爺們兒,誰愿意天天扮女人”
晏朝問“那后來怎么還是學了”
周辰瑜說“人家好心收留我,我沒有白吃一口飯的道理。”
晏朝愣了愣,沒想到周辰瑜這樣看似混不吝的人,在那樣小的年紀,竟然就已經懂得委曲求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