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漾也不言語,她這個表弟心思向來是深沉的,司馬庚也深沉,但并非喜怒不形于色,王錚則不是,他不使陰謀陽謀,但自幼時兩人捆綁在一處起,他就是厭世又隱忍的,仿佛世間再沒有什么事能波動他的情緒了。
至少私底下,崔漾是很少看見王錚笑的,多年來做著違背他意愿的事,已叫他心里自有一番天地,喜怒哀樂都被磨平了,沉靜如海。
如今出了朝堂,只怕更沒有什么是他厭惡的,亦或是喜歡的了。
她一直猜不透王錚想要什么。
崔漾直言問,“此番入宮來,可是有什么為難事,你直說便是。”
王錚開口道,“邊關出了變故,御駕親征是最好的辦法,但更改課稅已是箭矢離弦,沒了回頭路,叫停,此次改稅失利,再難有第二次良機,改,稍有不慎便會引發動蕩,我有兩個建議,一,我去邊關,是戰是和見機行事,必替你報了麒麟軍被俘的這一仇,二,恢復我的丞相之位,課稅的事,由我和司馬庚、楊明軒、宴和光共理,穩固朝堂,調配糧草,保麒麟軍后顧無憂。”
王錚的言中之意,正是崔漾的顧慮,但為什么,不為王權不為富貴,她此時猶記得,九歲時的王錚,站在院子里時,目光總是望向院外遠處的青山白云,被困在地窖里,總也望著地窖口露出微光的地方。
自來容貌損毀者不能入朝為官,當年若非受她挾制,也早已自毀了面容,王錚一直渴望的生活,是無拘無束沒有紛爭沒有爾虞我詐的山澗細流,麥田稻谷,如論是帶兵打仗,還是入朝為官,都不是他喜歡且想要的。
對自由的渴望越強烈,對她的憎惡便只會越深,如今既然已經解除了桎梏,以他對權勢紛爭的厭惡,她以為他一輩子都不會踏進宮半步了。
但他說的沒錯,眼下的形勢,不比立朝之初好多少,邊關蕭寒作亂,勛貴豪族們勢必有所倚仗,想將課稅推行下去,比尋常百倍之難,且她遠在邊關,便是讓楊明軒、于節等人總領朝政,也威懾不足。
她已經調派大軍,抽徐成帶六萬大軍回營,屯兵各州府,已便備用,如若世家勛貴鬧得兇,便血腥鎮壓。
王錚見她一語不發,鳳目沉靜,一震,問道,“你打算血洗士族名門么?”
崔漾看了他一眼,兩人共用一個身份四年之久,住在同一個屋檐下,睡一張床榻,王錚了解她,亦如她了解王錚。
崔漾未答,王錚卻已知曉,說了聲不可,“你起用寒門,可如今天下又有多少寒門學子,士族雖勢大,但掌家國命脈,你這一殺,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
崔漾看向窗外雨幕,聲音沉靜,卻透著秋末冬初的涼寒,“先禮后兵罷了。”
宴歸懷宴和光擅內政,但他姓宴,本就是世家貴子,雖是愿意支持稅改,但身處其位,刀子舉起時,思量顧慮得就多;朝中新任用的寒門子弟,一則沒有聲望,二則能力淺薄尚需歷練,承擔不起更改課稅這樣的重則,勛貴們根本不會買他們的賬,她把這件事交給宴和光,本也存著安撫之意,但事有萬一。
血洗屠殺是下下策,但該用時還得用。
王錚緩緩搖頭,如此將來如何安撫,如何收歸人心,樁樁件件,都是難事,暴虐弒殺的千古罵名從此便成了她身上抹不去的一筆,鐵血鎮壓雖有用,但最好不要用。
“你不要這么做,你自去邊疆,朝堂交給我,必叫它重拿重放,張弛有度,你只管滅蕭國便是。”
崔漾指尖垂著的折扇微微晃動,看向王錚,直言問,“為什么?”
如果王錚來做這件事,確實用不著動什么兵戈。
他既不是寒門,也不是士族,聲望名望,政績,手腕能力,這件事交給他,不單單是如虎添翼這么簡單。
只是她看不清王錚的意圖,困魚脫出泥潭,暢游溪澗,天高寬闊,閑鳥騰飛,他入宮來,本就叫她很詫異了。
王錚未答,只是起身,繞過屏風往龍榻走去。
崔漾詫異,想起榻上還躺著一人,也坐著未動,左右她貪花好色的名聲在外,不差這一筆,王錚也不是會說這些事的脾性。